晨雾未散,村口老槐树上的蝉鸣刚醒,苏惜棠已立在临时搭起的土台上。
她蓝布衫的袖口沾着晨露,发间插的木簪坠着粒红玛瑙——那是关凌飞昨日用猎到的野狐皮换的,说“衬得你眼睛亮”。
台下百来号人挤成热粥锅,赤贫户的破布衫沾着草屑,猎户的猎刀在雾里泛冷光,石匠的凿子撞着锄头叮当响,背篓里的干粮飘出玉米饼的焦香。
“今日我要说三件事。”苏惜棠声音清凌凌劈开晨雾,右手无意识抚过颈间玉佩——昨夜灵果园的桃树根系在梦里缠着她的脚,像要拽她往北山跑;今晨灵田药圃的紫苏叶上,露珠凝出的山形图还在她眼底晃,中心那点青光,像颗埋在土里的夜明珠。
她喉结动了动,“第一,我苏氏要承包村北三十里荒山。”
台下炸开锅。
石寡妇的竹筐“哐当”落地,她瞪圆眼睛,手里攥的野蒜掉了两根;赤贫户狗剩踮着脚,破布鞋露出的大脚趾在泥里抠出小坑;连最不爱凑热闹的老猎户张二叔都把旱烟杆敲在石头上:“那山?秃得连草都打卷儿,你包它作甚?”
“第二,”苏惜棠提高声量,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吴大有——那是村正的小儿子,昨日还在她院里转悠,说“荒山归公,你可别想占便宜”,“五年内,我要把秃岭变果园。收成六成归垦荒的乡亲,四成归我家。立契为证。”
老吴头拄着枣木拐杖挤到台前,拐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
他眼眶发红,皱纹里浸着雾水:“惜棠啊,山是公产不假,可先人传下话……”他压低声音,像怕被风听见,“动土者,山魈索命。前年李老三上去砍柴,摔下崖时,山风里直喊‘青面鬼’!”
“爹!”吴大有从人群后挤出来,白衫下摆沾着草籽,拱手时腕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眼晕。
他声音发颤,像是真替苏惜棠着急:“苏娘子一片热心,可那山多断崖、毒藤、野猪窝。去年王二牛的儿子去掏鸟窝,让五步蛇咬了,半时辰人就凉透!若真出了人命……”他顿了顿,偷瞄人群里几个年长老汉,“这责,谁担?”
几个被瞄到的老汉立刻附和。
刘阿公捋着花白胡子直摇头:“山神爷最是小气,动他的土,得拿三牲祭!”赵婶子拽了拽身边小媳妇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慌:“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后半夜听见山上传梆子声,该不是山魈在巡山?”
“可……可苏娘子种的稻子自己长苗!”狗剩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破布衫的领口开着,露出瘦巴巴的胸脯。
他攥着衣角,声音像小奶狗叫,“我偷看过!她的地没施肥,稻穗比我胳膊还粗!她去,山神也得让路吧?”
人群霎时静了。
关凌飞站在土台边,手按在猎刀鞘上,指节捏得发白。
他瞥了眼吴大有腕上的银镯子——那是上个月村正家卖山货才置的,“这小子,怕不是怕山魈,是怕山里出金子。”他凑到苏惜棠耳边,声音像磨过的刀,“我让猎户守着,真要闹鬼,老子的箭可不长眼。”
苏惜棠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突然笑了。
她从衣襟里摸出只陶瓶,瓶口塞着新摘的荷叶,灵泉的清气混着荷香“嗡”地散出来——这是她昨夜用空间青莲池的水稀释的,“若真有山魈,我以医术治它;若有灾厄,我以命挡之!”她举高陶瓶,阳光穿过瓶身,把里面的水珠照成碎钻,“今日我以水试山——”
她踩着石匠递来的木梯,登上荒山入口处那块磨盘大的巨岩。
晨露打湿了她的裤脚,岩石缝里的野荆棘勾住她的鞋帮,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举着陶瓶朝众人喊:“若此石裂,泉出,则天允我开山;若无应,我即刻退场,永不提此议!”
台下连咳嗽声都没了。
吴大有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这石头他上个月还坐过,硬得能磕出火星子,一滴水能破?
他望着苏惜棠发顶的阳光,嘴角慢慢翘起来。
苏惜棠低头看了眼陶瓶,灵泉在瓶里轻轻晃,像在应和她心跳。
她想起昨夜灵田莲池里沉下去的“策”字,想起今晨紫苏叶上那点青光——这山,和灵田是连着的啊。
她深吸口气,指尖抵在瓶口,轻轻一弹……陶瓶里那滴水珠刚触到岩缝,苏惜棠腕间的玉佩突然烫得惊人,像是被火炭烙了一下。
她睫毛猛颤,脑海里闪过一抹青莲虚影——那是灵田莲池里最老的那株,根须扎在空间最深处,平时连花苞都难见。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指尖的水珠已“滋”地渗入石缝,像条活鱼钻进泥里。
“咔——”
这声闷响像敲在所有人天灵盖上。
磨盘大的巨石从中间裂开条缝,细沙簌簌往下掉,紧接着“轰”地一声,石体如被巨斧劈开,半人高的水柱“唰”地喷出来!
泉水裹着青苔香、泥土香,混着晨露漫开,狗剩吸了吸鼻子,突然蹦起来:“是甜的!我闻着甜的!”
石寡妇第一个冲上去。
她破布衫的袖口沾着泥,跪到泉边时膝盖陷进湿土里,双手捧起水就往嘴里送。
喉结滚动的声音比泉水响,老泪砸进掌心的水洼:“我娘家在南山,小时候喝过山心泉……就这味儿!”她抬头时脸上水光粼粼,“惜棠丫头,这是山神给咱开的活命泉啊!”
人群“轰”地跪了一片。
刘阿公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杵,带着颤音喊:“山神显灵!山神显灵!”赵婶子拽着小媳妇的手直哆嗦,小媳妇怀里的娃抓着她的头发,也跟着“啊啊”地叫。
最前排的几个赤贫户脱了破布鞋,用脚接泉水——他们太久没喝过这么清的水,脚趾头泡在凉丝丝的泉里,竟有人哭出了声。
关凌飞蹲在裂口边,猎刀鞘磕在石头上。
他伸出粗糙的大拇指抹过石缝边缘,眉峰陡然一挑——石纹呈细密的螺旋状,像被什么力量从内部一圈圈撑裂的。
他抬头看向苏惜棠,晨光里她发间的红玛瑙闪着光,突然想起昨夜她在灯下翻医书,说“这山底下该有活脉”。
他喉咙发紧,把猎刀“噌”地插进泉边土里:“我关凌飞,青竹村猎户,今日起守这泉!谁要动歪心思——”他手指划过刀背,“先过我箭簇这关!”
苏惜棠站在泉边,水珠子溅湿了裤脚。
她按在玉佩上的手能摸到里面的震动,像灵田的脉搏和山体的脉搏叠在一起跳。
突然,地底渗出一缕青光,细得像蚕丝,缠上她手腕。
老吴头“扑通”跪在她脚边,拐杖都扔了:“《山盟誓》!祖上说过,地脉现光,人山相契……这是山神认主啊!”
人群里传来“咚”的一声。
吴大有撞在身后的老槐树上,白衫下摆沾了泥。
他腕上的银镯子还在晃,可脸白得像敷了层灰——昨夜他和县城的赵德禄在山神庙密会,赵德禄塞给他半锭银子,说“等苏惜棠闹完,咱们抢先立界碑”。
现在看着那道缠在苏惜棠腕上的青光,他后槽牙直打颤:“山、山神……”
“我苏惜棠,愿以身心契此山。”苏惜棠声音比泉水还清,“它若能养万民,我便为它守一生!”
这句话像颗石子砸进深潭。
跪着的村民慢慢抬起头,石寡妇抹了把泪,突然喊:“我家有把旧锄头!明儿就来垦荒!”狗剩拽着她的衣角蹦:“我会捡石头!我能捡!”老吴头颤巍巍站起来,把枣木拐杖往泉边一插:“我这把老骨头,给惜棠看材料!”
吴大有缩着脖子往后退,鞋底碾过狗剩刚才抠的小土坑。
他撞翻了赵婶子的竹筐,野蒜滚了一地也不敢捡,只恨爹娘没给他生两条更快的腿——赵德禄的银子还揣在怀里,可这会儿谁还敢提“抢山”?
夜色漫进青竹村时,苏惜棠又进了灵田。
月光透过空间顶的薄雾,照得果园区的桃树根系像活了似的——那些碗口粗的根须正“簌簌”地蠕动,最粗的那根竟穿透了空间壁障,往地下钻去。
她蹲下来,指尖碰了碰那根根须,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窜:“灵田在连山体……”
“叮——”
玉佩突然发烫,一道虚影投在地上。
苏惜棠瞳孔骤缩——画面里是北山断崖,老树皮似的手抠着石缝,怀里的小娃脸色青白,手臂弯成奇怪的角度。
老妪的声音从虚影里渗出来,带着血沫子的哑:“山神……救我孙……”
“是山姥姥!”苏惜棠猛地站起来,灵田的雾气被撞得乱转。
她想起上个月在村头见过这老妇,背篓里装着半筐野蘑菇,说“我是守山人后代”。
小娃叫小虎子,才七岁,总蹲在村口看她种稻子。
“关大哥!”她冲出灵田,药箱撞在桌角上,“备马!北山有人坠崖,等救命!”
关凌飞从灶房闪出来,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玉米饼。
他看了眼她发白的脸,转身就往马厩跑:“我去牵青骓!你带金疮药,再拿块热布——娃受了寒!”
窗外,一轮血月慢慢升起来,把灵田的青莲池染成了淡红。
池底沉了千年的莲子突然“咔”地裂开条缝,露出点嫩黄的芽。
夜风卷着山岚灌进窗缝,吹得烛火直晃。
苏惜棠把药箱扣上最后一个铜扣,听见院外传来青骓的嘶鸣。
她抓起披风搭在肩上,转身时玉佩撞在桌角,又烫了一下——虚影里的山姥姥还在爬,小虎子的手垂着,指尖滴下的血珠,在崖石上晕开小红花。
“驾——”
马蹄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苏惜棠伏在马背上,药箱的棱角硌着腰。
风刮得她眼眶发酸,却不敢慢半分——山那头,有两条命在等她,也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地脉,慢慢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