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第一缕日光撕开时,老吴头的喊声响破了青竹村的安宁。
他的木梯砸在焦土上,裤脚沾着露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奶奶!
凌飞!
那花...那花要开了!
苏惜棠的布鞋踩过湿润的田埂,发间的银簪随着脚步轻颤。
她离得尚远,已看见那抹琉璃色在晨雾里流转——裹着金膜的花骨朵正缓缓舒展,最外层花瓣像被人轻轻掀开的玉帘,露出内里清透如冰的层叠。
关凌飞的手虚虚护在她后腰,掌心能感觉到她微微发颤的体温,那是比捕猎时发现虎踪更紧张的战栗。
开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最后一层金膜地碎裂成星屑,十二片琉璃花瓣完全舒展,中心一点豆大的光团跃然而出。
那光不似油灯昏黄,不似烛火摇曳,倒像把月光揉碎了凝在芯里,清冷冷却暖融融的,连沾在花瓣上的晨露都被映得亮堂堂。
这是...不耗油的灯?蹲在最前面的王二婶伸手去碰,又慌忙缩回被烫红的指尖,怪了,看着凉丝丝的,摸着倒像晒了半日的土炕。
人群嗡地炸开。
有抱着娃的妇人踮脚张望,怀里的小崽子伸手要抓,被她拍着背哄:那是神仙花,碰不得。老秀才扶着缺了腿的木拐杖挤进来,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齐书·方物志》载地脉凝光,聚而为华,原是真的!
苏惜棠望着那点恒光,喉间泛起甜腥。
她能感觉到空间里青莲第六片花瓣坠落后留下的空处,正被某种温热的东西填满——不是灵气,是昨夜她巡村时听见的絮语:张大娘说要攒钱供小儿子读书,李猎户拍着胸脯保证今年多打猎物换盐,甚至连总跟她拌嘴的二妯娌都小声嘀咕等花结果了,我也在院角栽一株。
这不是照明的灯。程七娘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指尖抚过《行愿录》卷边,心灯的具象。她抬眼时,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东头院墙上——那里有块新补的砖,是前日二小叔砸的,谁家门前花开,谁家便有誓愿存续。
七娘的意思是...苏惜棠转头,正撞进她眼里的锐光。
灯花榜程七娘翻开《行愿录》,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各家各户的承诺,每月评最坚誓户,奖励灵稻种子。她指尖点在二字上,不是比谁家地多,是比谁守诺守得久。
人群突然静了一瞬。
二小叔挤在最后排,粗布褂子前襟沾着草屑,被众人目光扫过,耳尖腾地红了。
他嘴硬地梗着脖子,却在散场时偷偷往怀里塞了粒花籽——这动作被爬树摘枣的小毛头瞧了个正着,脆生生喊:关二赖要偷花籽!
二小叔涨红了脸,攥着花籽的手紧了又松,突然吼道:谁偷了?
我...我家院角空着,栽一株不行啊!
苏惜棠掩唇轻笑,余光瞥见小桃抱着回廊钥从泉心石方向跑来。
那丫头的发辫散了半边,额角沾着草叶,却难掩眼里的雀跃:阿姊!
邻村的人到了!
观心坪上,七个邻村代表缩着脖子站成一排。
他们衣裳打着补丁,其中一个老头的裤脚还沾着泥——那是前日青竹村送粮时,他跪在地头磕的响头蹭的。
小桃把回廊钥往石桌上一放,铜钥身立刻泛起暖光,识心草的叶片在她腕间轻颤。
这是《行愿录》。她翻开泛黄的纸页,指尖划过借粮还粮治疫传方等条目,这是暖晶。她指向埋在土里的晶簇,晨露顺着晶面滑落,青竹的光,是全村人用愿力点的。
回廊钥突然地轻鸣。
小桃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钥身上。
金雾从石缝里涌出来,裹住七个代表。
老头突然捂住心口,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泥地上:十年了...十年前涝灾后,我家那娃断了粮,夜里哭着喊饿...他旁边的年轻媳妇也颤抖起来,我娘病得说胡话,是你们送来的药...金雾里有药香!
苏惜棠将两本抄得工工整整的册子递过去。
一本是《愿誓台规约》,墨香未散;一本是《聚光花培法》,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花图。规矩可学。她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光,需自点。
此时关凌飞正蹲在村外的老槐树上,眯眼盯着天空。
光翼鹰群掠过山梁,阿金的尾羽在阳光下泛着金斑。
他跟着飞鹰跑了三日,今日终于看清——阿金爪子松开时,有粒裹着泥土的种子坠下,正落在山坳里的破瓦罐旁。
凌飞哥!村头猎户柱子扛着竹篓爬上来,那种子我捡了颗,剥了皮看,像聚气花和聚光花的种杂交的!
关凌飞捏着种子,指腹能摸到表面细密的纹路——那是愿力浸染的痕迹。
他突然想起昨日阿金落在他肩头时,鹰喙轻轻碰了碰他腰间的木牌信者可入它们不是撒种。他翻身跳下树,靴底碾碎一片枯叶,是在选点灯人
他转身往村部跑,声音撞碎了山间的雾:柱子!
去把猎户队叫来!
咱们得画鹰播路线图,沿途设补给点——可不能让这些小祖宗饿肚子!
老吴头蹲在愿誓台边,摸着新修的台柱。
他的木梯还倒在旁边,可他此刻盯着的不是花,是花下的焦土——那里有几道浅浅的车辙印。
他用粗糙的指腹蹭了蹭车辙,突然一拍大腿:对啊!
要是能把愿誓台装车上...哎,这想法得跟少奶奶商量商量!
他扛起木梯往家走,木梯上的凿子碰得叮当响。
远处传来光翼鹰的清啼,掠过他头顶时,一片金羽轻飘飘落在木梯缝里——像颗种子,正等着生根。
老吴头的牛车碾过青竹村的石板路时,车辕上的铜铃正叮铃作响。
他特意把新打的木台刷了层朱红漆,四角垂着的铜铃用麻线缠着红布,中央立着块可抽换的木碑,最上端刻着字——是他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用凿子磨了三夜才雕成的。
老吴头!苏惜棠提着竹篮从院门口跑出来,篮底垫着热乎的红糖糕,路上带点干粮,石沟村要翻两座山,晌午前未必能到。她鬓角沾着碎发,是方才帮小桃捆《聚光花培法》抄本时蹭的。
老吴头勒住牛绳,粗糙的手背蹭了蹭眼角。
牛车上还坐着三个种心使者:二小叔梗着脖子抱木匣(里面是十粒聚光花种),王二婶的竹篓里装着《愿誓台规约》抄本,最边上的小毛头把光翼鹰昨日掉的金羽别在帽檐,像插了根会发光的草。少奶奶放心。他拍了拍腰间的铜铃,这铃铛每响一声,便是替咱青竹村应下一桩誓。
送行的人群围上来。
李猎户塞了张兽皮给二小叔:山风大,裹着别冻着。张大娘往王二婶篓里塞了把枣子:给石沟村的娃娃尝尝鲜。光翼鹰群在头顶盘旋成金环,阿金突然俯冲而下,爪心的碎布落在苏惜棠脚边——是块染蓝靛的土布,边角绣着朵半开的聚光花,针脚歪歪扭扭,像出自孩童之手。
这是...苏惜棠蹲下身捡起碎布,指尖触到布角的褶皱,前日石沟村来借粮的小闺女,说要给她娘绣朵救命花她抬头时,阿金正用鹰喙轻碰小毛头的帽檐,金羽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老吴头甩了个响鞭,牛车缓缓启动。
铜铃的脆响撞碎了晨雾,光翼鹰群突然拔高,在车队上方撒下一片亮闪闪的东西——是裹着愿力的,每一粒都泛着淡金色,落进路边的泥土里,像撒了把会发光的星星。
阿姊!小桃举着算盘从村部跑出来,发辫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飘起来,程娘子让我告诉你,她在泉心石等你!
月上柳梢时,程七娘的烛火还亮着。
她跪坐在泉心石旁的草席上,《行愿录》摊开在膝头,墨迹未干的纸页突然自动翻卷,像被无形的手推着。九锁断二,南门微启。她念出最新浮现的字迹,指尖骤然收紧,指甲在书页上压出白痕——这行字的墨色与之前不同,不是她惯用的松烟墨,倒像用某种发光的矿物研的。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程七娘抓起案头的地图,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她用炭笔在七个红点上圈了又圈,其中两个点旁的批注突然刺痛她的眼:石沟村流民自发立灯阵松水镇药铺悬聚光花图不是我们在扩张。她对着空气喃喃,是光找到了它的路。
更漏敲过三更时,苏惜棠在榻上翻了个身。
她梦见自己站在云端,脚下是连绵的山梁,每道山坳里都有一点光——有的是油灯,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像聚光花那样清透的亮。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闺女举着布花喊:阿姊,我也有灯了!有个白胡子老头跪在灯前:我立誓,不再偷邻村的菜。
棠棠?关凌飞的手覆上她发烫的额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又做噩梦了?
苏惜棠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摸到胸前的玉佩,触手滚烫——这是空间升级前的征兆。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床沿的青莲虚影:第六朵莲花正急速旋转,莲心投射出七条光脉,像根须般扎进黑暗的大地。凌飞。她握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我们不再是被保护的人了。
窗外突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
一只光翼鹰落在窗台上,爪中紧攥半片残旧道袍,道袍上绣着金线云纹,边角沾着暗红的血渍。
它轻轻放下道袍,仰头发出清越的长鸣,尾羽在月光下泛着金斑,像在传递某种讯息。
关凌飞摸过床头的短刀,刀尖挑起道袍看了眼:这是...京城玄甲卫的服饰。他的声音沉下来,血渍还没干透。
苏惜棠伸手抚过道袍上的云纹,指尖触到一处凸起的针脚——里面缝着半枚玉牌,刻着字。
她突然想起前日里正说过,县太爷收到过京城来的帖子,说是要考察地方新政。
睡吧。关凌飞把她拢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有我在。
但两人都没睡。
苏惜棠听着他强装平稳的心跳,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光翼鹰早已飞走,道袍上的字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山风卷着晨雾吹进来,带来远处隐约的马蹄声——不是猎户的短刀,不是村民的木犁,是铁蹄踏在石板上的清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黎明未至,青竹村外的官道上,尘土正缓缓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