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的三月,连风都带着酥软的暖意。紫宸殿内,鎏金香炉中浮着龙涎香的轻烟,江都王萧景琰的指尖正沿着舆图上蜿蜒的运河线缓缓游走。案旁的工部侍郎周竣垂首记录,笔尖在奏章上划过沙沙声响——王妃沈梦雨所提“老渠分流,以疏为堵”之策,经三司连月核议,终于在今日获了首肯。她立于窗边研墨的侧影被日光镀上金边,腕间羊脂玉镯随落笔轻晃,那抹温润的青白,竟比案头新供的西府海棠更添三分灵秀。待最后一位朝臣退下,萧景琰才步至她身侧,声线浸着春阳般的温煦:“前月在御花园说的看海之约,可还作数?”
沈梦雨抬眼时,墨锭在砚池中留下一圈青碧的涟漪。她将描金食单推至案前,绢纸上“悬鱼岛煨羊”五字旁,用朱砂细细勾勒出朵蜷卧的小羊:“昨儿听李师傅说,静海的滩羊肉质紧实带咸鲜,我去看看,说不定能给食肆添几道新菜。”话音未落,碧云已将嵌螺钿的行箧捧入,里头叠着湖蓝色的云锦披风——针脚细密处,藏着她连夜绣的缠枝莲纹样。自萧景琰去年从宁国归来,每逢阴雨天旧伤便隐隐作痛,她便总要在行囊里多备几重暖裘。
行舟那日,长江恰是“春江潮水连海平”的盛景。沈梦雨凭栏远眺时,萧景琰正为她卸下九曲连环的珊瑚发簪,换作更宜江风的同心髻。银质流苏擦过耳畔的刹那,惊起一对掠过船舷的白鹭,翅尖沾着的水珠落进江面,漾开细碎的金芒。船娘摇着橹唱渔歌,尾音拖得悠长,混着樯帆上晾晒的鱼干香气,将两年来聚少离多的时光都泡得柔软。她忽指远处淡青的山影:“瞧那云气缭绕的模样,倒像你前年送我的那方端砚上的鱼脑冻。”
静海码头的石板路还凝着晨露,渠工们正用夯机加固堤岸,号子声此起彼伏,震得江面浮光乱颤。萧景琰蹲身细查新筑的石榫结构,指腹摩挲着石块间严丝合缝的楔口;沈梦雨则蹲在不远处,用素白绢帕包了捧渠底的泥沙——这是要带回给农官勘验土壤墒情,帕角还系着她昨儿新摘的玉兰,花瓣上的露水沾湿了泥沙,透出淡淡的清香。待日头偏西,斜晖给渠坝镀上金边时,他才想起剑山的景致:“方才听里正说,此刻杜鹃开得正好,漫山红透,可愿同去?”
暮色如墨浸染江面时,渡船劈开粼粼金波行向剑山。老渔民握着橹绳的手突然一滞,皴裂的指节掐进木质橹柄,荡开的涟漪惊散了一群衔尾游过的银鱼。他眯起眼,盯着沈梦雨鬓边那朵半开的山花——素白花瓣衬着她莹润的面颊,竟与记忆中那幅泛黄的画像分毫不差。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半晌,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沙哑的字句:“姑娘……莫不是叶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江风恰在此时掀起素纱面纱,露出的眉眼让老渔民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丢开橹绳踉跄半步,枯瘦的手指指着沈梦雨,声线因激动而发颤:“像!太像了!当年剑山叶家的秀儿小姐,年轻时就生着这样一双含秋水的眼,鼻梁上那点若有似无的俏影,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姓沈。”沈梦雨下意识往萧景琰身侧靠了靠,袖中指尖已将锦缎绞出褶皱。萧景琰不动声色地护在她身前,目光却凝着老渔民腰间那半枚磨得发亮的桃核。老渔民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江雾还是浊泪,喟叹声混着水声漫开:“剑山叶家原是旧族曹家的忠仆,秀儿小姐那双巧手,能在月光下绣出会振翅的蝴蝶。姑娘你这模样,倒像是从她年轻时的画像上拓下来的一般。”
“叶秀儿……”沈梦雨喃喃重复,心头似有琴弦轻颤。老渔民的桨在水面划出一圈圈愁纹,暮色渐浓,将他的面容染得模糊:“五年前的秋夜,官兵突然围了曹宅,火把照得夜空像烧起来似的。叶小姐夫妇护着曹家夫人,最后都没从宅院里出来……”他顿了顿,从腰间摸出半枚磨得光滑的桃核,“听说他们留下独女叶沫儿。可前些日子,叶家祖坟新添了座坟茔,说是那孩子……也去了。”
“叶沫儿!她死了?这不可能!”沈梦雨很是疑惑。以叶沫儿的身手,她不可能这么容易死。
“是真的,去年还有一行人过来祭拜。结果山里的樵夫硬说叶家还有个女儿流落在外,我刚看着你的眉眼,心想,难道这樵夫说的是真的?”老渔民说着。
“沫儿……”萧景琰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沈梦雨的指尖骤然攥紧了袖角的锦缎。她第一次见到叶沫儿,就觉得有种特别的亲近感。此刻想来,那些莫名的亲近感、那些相似的举止,竟都有了令人心惊的注脚。
归舟在夜色中缓缓前行,江面上浮着碎银般的月光。沈梦雨望着粼粼波光出了神,船舷外的水声潺潺,却冲不散她心底的惊涛。“我总觉得,我与那叶沫儿之间,不该只是容貌相似这么简单。”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自己未察觉的颤抖,“初见时便觉得面熟,在青阳相处的那些天,她看我的眼神……”萧景琰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的暖意透过肌肤传来:“许是老先生年纪大了,看着谁都觉得像。”他语气平和,目光却沉沉落在她眉间的忧思上——这世间事,往往越是看似寻常的巧合,越可能藏着盘根错节的过往。
沈梦雨没有再言,只将老渔民的话与叶沫儿的模样在心底反复描摹。江风拂过舱帘,送来两岸草木与泥土的清香,却吹不散她心中那点新起的疑云。这趟静海之行,原是为了查勘渠工、兑现看海之约,却不想在剑山渡口撞破了一段尘封的往事。而那个名为“叶沫儿”的姑娘,以及老渔民口中的“叶秀儿”,似乎正用一条无形的线,将她的身世从蒙昧的雾霭中,牵出了第一缕微光。船尾的浪花翻涌着,在黑暗中划出细碎的白痕,如同她此刻纷乱而茫然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