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过穹帐的缝隙,在织花地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卫慕烈掀帘而入,正看见嵬名慧月俯身在案几前,仔细地将晒干的沙枣花装进香囊——那是他征战时常戴的,说是能安神,其实他只是习惯了她的这份心意。
见他回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为他解下沾尘的外袍。动作娴熟自然,一如过去的千百个日夜。卫慕烈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少年时,她也是这样,总在他习武归来时,第一个递上温热的奶茶。
她对他的情意,像草原上的额尔齐斯河,从容而持久,从他知晓情爱为何物时起,便一直在那里流淌。可他那时年少轻狂,总觉得这样唾手可得的温暖,太过平淡。
直到他遇见叶沫儿。
那个像火一样的汉人女子,带着截然不同的烈性与鲜活,莽撞地闯进他按部就班的世界。她笑时眼中有光,哭时也决绝,连她的死亡都像一场燎原大火,以最惨烈的方式,在他心底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让他体会过极致的爱与痛,相比之下,慧月这份静水流深的陪伴,反倒显得……理所当然。
“香囊快用完了,我再给你备几个。”慧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抬眼看他,目光依旧温和,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些什么,一丝他读不懂的沉静。
卫慕烈忽然想起近日军中隐约的流言,说嵬名部对王庭渐生不满。他从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此刻却无端地想:这个一直稳稳站在他身后的女人,这个他以为永远会等在原地的女人,若真的转身离去,会怎样?
她真的会联合嵬名部背叛他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看着慧月转身去端炖肉的背影,那背影依旧熟悉,此刻却仿佛笼罩在一层他从未试图看透的迷雾里。
帐内暖意融融,炖肉的香气弥漫开来,一切如常。可卫慕烈第一次感到,这份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如常”,或许并非坚不可摧。
暮色四合,穹帐内灯火摇曳。嵬名慧月安静地坐在毡毯上,手中的银针在战袍的裂口间穿梭,动作轻柔而专注。
她是嵬名部的明珠,自幼丧母,父亲嵬名察罕将她捧在掌心,百般呵护。部落的勇士们争相献媚,可她偏偏只看得见那个总是独坐在角落的忧郁少年——卫慕烈。
那年那达慕大会上,她挣脱侍女的手,跑到白桦林里哭泣。只比她大几岁的卫慕烈正在林中练箭,闻声而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哄她,只是用衣袖擦干她的眼泪。
“别哭,”他说,“眼泪会让人变得软弱。”
后来他被逐出部落,与母亲野利氏流落荒漠。她夜夜痛哭,白天却要强装镇定,生怕被父亲看出端倪。多少个深夜,她跪在星空下向长生天祈祷,祈求保佑她的烈哥哥平安归来。
当他满身伤痕地被族人抬回来时,她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守在他的帐外。漫长的日子里,她亲手为他换药、喂饭,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
“慧月,”他苏醒后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谢谢你。”
只这一句,就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天真地以为,历经生死后,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直到那个夜晚。
她在他的帐中闻到陌生的香料味,看见他枕下露出一角的汉人香囊。他睡梦中喃喃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沫儿”。
那一刻,她的世界悄然崩塌。
她终于明白,这些年来,她守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他的心早已留在了那片她不曾到过的荒漠,留给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银针猝然刺入指尖,血珠渗出,在灰色的战袍上洇开一点暗红。
嵬名慧月缓缓放下针线,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
烛火跳动了一下,映亮她眼中尚未滴落的泪。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昨日送来的新茶——那是从中原商队重金购得的明前龙井,他知道她爱茶。
这些日子,他待她确实不同了。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小食,会在她咳嗽时命人添置银炭,甚至会在部落议事结束后,特意留在帐中陪她说话。
可越是如此,她心底那根弦绷得越紧。
昨夜他醉酒归来,倚在她肩头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带着酒意的嗓音比平日更低沉:“慧月...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那一刻,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在他沉沉睡去后,听见他无意识呢喃的那个名字。
像一盆雪水当头浇下。
她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他熟睡的侧脸。明明知道这些温柔不过是愧疚的补偿,知道那双刚刚为她拢过衣襟的手,曾经怎样温柔地抚过另一个女子的发梢。
可当他清晨醒来,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望向她,轻声问“昨夜可还安好”时,她还是忍不住对他微笑。
“很好。”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就像此刻,她明知这罐茶叶不过是他安抚人心的手段,却还是小心地收进檀木匣里,与这些年他随手所赠的各色礼物放在一处。
指尖抚过匣中那些琳琅物件,每一件都承载着她明知虚假却甘愿沉沦的瞬间。她想起父亲昨日派人送来的密信,想起信中所说的“早作打算”。
帐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嵬名慧月飞快地合上木匣,在帘幕掀起的刹那,唇角已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就像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在他面前,把所有的清醒与挣扎,都藏进温柔的笑意里。
“今日雪大,我让人多备了个手炉。”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带着刻意的温和。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头。
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心底那片早已溃不成军的荒凉。
太容易得到的总是不会被珍惜的,她如今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