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睡得太死。
身体虽然疲惫到了极点,但长久以来养成的警惕和脑海中翻腾的《阴阳诀》法门,
让我的意识始终悬在浅眠的边缘。
土炕的坚硬透过薄被硌着骨头,空气中弥漫的陈年尘土味和淡淡的霉气挥之不去。
偏房狭小,安静得只剩下我和婠绾(陈静)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
“爷爷……”
婠绾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带着浓浓的依恋和不安。
她小小的身体在被子里蜷缩了一下,小眉头微微蹙起。
“哥哥……别丢下婠绾……爷爷……我有名字了……叫陈静……”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陈静……这名字是我刚刚给她起的伪装,一个试图掩盖过去、寻求平凡的名字。
而她在梦里,却无意识地呼唤着“婠绾”,呼唤着爷爷,还笨拙地记挂着这个新名字,生怕被丢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我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牙齿几乎要咬碎。
这狗日的世道!逼得一个懵懂的孩子在梦里都不得安宁,连名字都要藏起来!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外面院子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乡野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大嗓门和议论纷纷的热闹劲儿,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杨婶子,你听我说!这次可了不得!”
一个粗嘎的男声首先响起,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兴奋,
“镇上那位有学问的刘先生开馆收学生娃子,你猜怎么着?
咱村里吴老头家那个成天爬树掏鸟窝、皮得上房揭瓦的孙子铁蛋,
嘿!
愣是被先生给夸了!
说他有啥……啥‘大儒之资’!我的老天爷,你说稀奇不稀奇?”
紧接着,一个尖细些的女声插了进来,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
“哎哟,真的假的?铁蛋那小子?他能有大儒之资?
我咋就那么不信呢!别是先生看走眼了吧?”
“看走眼?那不可能!”
又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可是听柱子他爹亲口说的!
先生说铁蛋做了一首诗!当场就夸了!
那诗……啧啧,叫什么来着……哦对!
叫《咏酱油》!”
《咏酱油》?
我躺在炕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只觉得一阵荒谬。这名字……
“对对对!就是《咏酱油》!”
粗嘎男声立刻附和,
“柱子他爹念给我听了!那叫一个……嗯……有学问!我听着都感觉不一样!”
“真的吗?快念念!快念念!”
尖细女声催促道,充满了好奇。
外面似乎静默了一下,大概是在酝酿。
然后,那苍老的声音用一种刻意模仿文人腔调、却又显得极其蹩脚的语气,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酱油拌饭香又甜,
黑黑亮亮像神仙。
一勺倒进大锅里,
七只蛤蟆八条腿!”
噗——!
我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连忙死死咬住嘴唇,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和的升级版?牛头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简直是胡诌八扯到了极点!
还“七只蛤蟆八条腿”?!
然而,外面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哎呀呀!”尖细女声立刻发出一声夸张的赞叹,
“听听!听听!这‘香又甜’,
‘像神仙’,多有意境!
还有那蛤蟆……蛤蟆腿多一条,
这……这不就是先生说的大智慧吗?
一般人能想到?”
“可不是嘛!”
粗嘎男声激动地接口,
“‘七只蛤蟆八条腿’!多妙啊!
这不就是告诉我们,世间万物,总有超出常理之处?
这铁蛋,了不得!了不得啊!
看来我们村真要出龙了!吴老头家祖坟冒青烟了!”
“对对对!出龙了!出龙了!”
“铁蛋这孩子,打小我就看他机灵!”
“吴老头以后可享福喽!”
外面七嘴八舌,充满了艳羡、惊叹和对那首荒诞绝伦的《咏酱油》的由衷赞美。
那份淳朴的愚昧和盲目的推崇,隔着门板和墙壁都清晰可闻。
我躺在炕上,只觉得一阵无语。这就是凡俗的“功名”?靠一首狗屁不通的酱油诗?
这所谓的“大儒之资”……简直是对“大儒”二字的侮辱。
前世今生,这世界对“才学”的评判标准,有时候真是荒诞得让人绝望。
我凝神细听,外面的声音大概有三四个人,都是村里去镇上凑热闹或者送孩子碰运气的村民。
他们语气热烈,谈论着铁蛋的“神迹”,猜测着刘先生的学问,畅想着村里出个“文曲星”后的风光。
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杨奶奶的声音。
我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凑近那扇简陋木门的一条细小缝隙,向外窥去。
昏黄的光线下,只见杨奶奶并没有加入那群兴奋的村民。
她就坐在主屋门槛旁一张矮小的竹凳上,佝偻着背,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麻绳。
浑浊的眼睛低垂着,望着地面,对旁边那热火朝天的议论充耳不闻,
脸上依旧是那种深深刻入骨髓的麻木和悲凉,仿佛与这喧嚣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剪影,与这“即将出龙”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村民们似乎也习惯了杨奶奶的沉默寡言,他们的兴奋点完全在那首“神诗”和吴家的好运上。
又议论了一阵,大概是觉得跟这个“孤老婆子”也没什么好分享的了,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杨婶子,我们先回了啊!”
“铁蛋的事,回头再跟您细说!”
几声招呼过后,小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我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还好,只是些淳朴(或者说愚昧)的村民,不是那些索命的流光。
但刚才那短暂的喧嚣,却像一根刺,扎破了这间偏房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我躺回炕上,看着身旁依旧在睡梦中偶尔呓语的婠绾(陈静)。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也许是在梦里和爷爷、和哥哥在一起了吧。
外面世界荒诞的“功名”热闹,屋内沉重的过往阴影,
还有怀中这懵懂却身负同命锁魂的孩子……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那句无声的咒骂再次在心底翻腾。
这狗日的世道!
而脑海中,《阴阳诀》冰冷而渴望的力量呼唤,似乎又清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