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笃笃,佛语袅袅,张念山与张雨晴的梦境,又从元朝的烽火狼烟,飘入了清朝的红墙宫阙。
那是晚清的暮年,风雨飘摇,山河破碎。京城的琉璃瓦在暮色中蒙着一层灰败的光,宫墙深处的朱红漆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木骨,像极了这个王朝摇摇欲坠的国运。
张念山这一世,名唤张灿,是京城神机营里的一名普通参领。他没有前世的赫赫战功,只有一身过硬的武艺和一颗拳拳报国的心。他的铠甲是粗制的铁料,磨得发亮,腰间别着的腰刀,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刀鞘上刻着“精忠报国”四个小字,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
他每日的营生,便是跟着队伍在京城的街巷巡逻,看着洋人洋车招摇过市,看着饥民流离失所,看着达官贵人醉生梦死,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般疼。
而张雨晴,这一世是内务府大臣家的晴格格。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没有半分娇生惯养的脾气。她见过宫墙内的尔虞我诈,见过朝堂上的昏聩无能,更见过城外百姓的颠沛流离。她不爱穿绫罗绸缎,偏爱一身素色旗袍,梳着简单的发髻,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忧愁,像一朵开在寒风里的白梅。
两人的相识,是在一个落雪的冬日。
那日,张灿巡逻至崇文门外,见几个洋人兵痞正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拳打脚踢,只因老汉不小心蹭脏了洋人的大衣。围观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纷纷低着头,生怕惹祸上身。
张灿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他握紧腰间的刀柄,大步上前,厉声喝道:“住手!”
洋人兵痞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清军制服的参领,不屑地嗤笑一声,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洋文,言语间满是轻蔑。
张灿听不懂洋文,却看懂了他们眼中的傲慢。他懒得废话,挥拳便上。几个回合下来,洋兵痞便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逃窜。
张灿扶起倒在地上的老汉,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又从怀里摸出几文钱,塞进老汉手里:“老伯,快回家吧,这天寒地冻的,别再出来了。”
老汉千恩万谢地离去,张灿转身时,却瞥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站着一个素衣女子。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落满了雪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女子的惊惧,只有敬佩与赞叹。
四目相对的刹那,张灿的心跳漏了一拍。
仿佛是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又一次遇见了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人。
女子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对着他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如雪花飘落:“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张灿回过神,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拱手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他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眉如远山,眸如秋水,一身素旗袍衬得她身姿窈窕,气质清雅。
女子自称晴格格,今日是偷溜出府,想看看京城的市井烟火。两人站在槐树下,聊了许久,从城外的饥民聊到朝堂的局势,从边关的烽火聊到心中的抱负。
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有着说不完的话。
雪越下越大,晴格格的伞面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张灿脱下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肩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了她的身子,也暖了她的心。
从那日起,京城的街巷里,便多了一对形影不离的身影。
张灿会带着晴格格去逛天桥,看杂耍艺人耍大刀,听说书先生讲岳飞抗金的故事;晴格格会带着张灿去吃护国寺的小吃,豌豆黄、驴打滚,甜丝丝的味道,甜到了两人的心底。
他们会在月下漫步,张灿握着她的手,指尖相触,暖意融融。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晴儿,等我将来平定了外患,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护你一辈子安稳。”
晴格格的脸颊染上红晕,轻轻点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我等你,张灿。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那时的他们,以为只要彼此相爱,便能抵过世间所有的风雨。
可他们忘了,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个人的情爱,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没过多久,洋人再次进犯,京城告急。神机营奉命出征,驻守城门。
出征前夜,月色如水。晴格格偷偷溜出府,来到张灿的营房外。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酱牛肉和烙饼。她看着他换上铠甲,看着他腰间别上那把刻着“精忠报国”的腰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张灿,”她哽咽着,替他整理好铠甲的衣襟,“此去一定要平安回来,我还在等你娶我。”
张灿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指尖带着粗糙的薄茧,却温柔得不像话。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坚定:“晴儿,等我回来。等我打退了洋人,我们就离开京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晴格格埋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日清晨,号角声吹响。张灿随着队伍,踏上了守城的战场。
晴格格站在城楼上,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熟悉的青色,消失在硝烟弥漫的城门后。
她每日都会登上城楼,望着远方的方向,手里攥着他留下的那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朵梅花,是他亲手雕的。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等来了前线的捷报,又等来了敌军反扑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城门外的厮杀声,从未停歇。
她的头发,渐渐染上了霜华。
她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终于,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她等来了他的消息。
不是凯旋的号角,而是一块染血的腰牌,和那把刻着“精忠报国”的腰刀。
送消息的士兵红着眼眶,对她说:“张参领他……他为了守住城门,身中数枪,临死前,还紧紧攥着这块腰牌,嘴里念叨着……念叨着晴格格的名字。”
晴格格接过那块冰冷的腰牌和那把染血的腰刀,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没有哭,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块腰牌,看着上面刻着的“张灿”二字,看着那上面未干的血迹。
她缓缓走上城楼,寒风卷着雪花,吹得她的素旗袍猎猎作响。
她望着城门的方向,那里硝烟弥漫,那里埋着她的爱人。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他说要八抬大轿娶她过门,想起他说要带她去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原来,有些约定,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她站在城楼上,站了很久很久。
雪花落在她的发髻上,染白了她的青丝。
后来,京城失守了。
达官贵人们纷纷出逃,晴格格却没有走。她留在了这座空荡荡的府邸里,守着那把染血的腰刀,守着那枚刻着梅花的玉佩。
她每日都会擦拭那把腰刀,擦拭得锃亮如新。
她每日都会抚摸那枚玉佩,抚摸得光滑温润。
她常常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雪花,自言自语:“张灿,你说过会回来娶我的,你怎么食言了呢?”
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等到了洋人闯入府邸的那一天。
洋人烧杀抢掠,府里的下人四散奔逃。晴格格却依旧坐在窗前,手里攥着那枚玉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看着洋人举着火把,点燃了府里的梁柱,看着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她没有躲,也没有逃。
她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嘴里念着他的名字。
“张灿……我来陪你了……”
火光吞噬了她的身影,吞噬了那枚刻着梅花的玉佩,也吞噬了那段乱世里,爱而不得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