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京,天空是一种稀薄的、被洗涤过的湛蓝。国贸大酒店宴会厅外的长廊里,却弥漫着一种与这清爽天气格格不入的燥热。镁光灯如同失控的闪电,密集地爆裂闪烁,将每一寸空间都灼烧得发烫。记者们伸长的手臂和探出护栏的镜头,构筑成一片喧嚣的丛林,各种急切的、尖锐的、甚至带着预设立场的问题,像流弹一样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林微光站在宴会厅那扇厚重的、尚未开启的雕花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门缝里渗出的声浪,带着滚烫的温度,熨烫着她的耳膜。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沉重而清晰。
今天,是她离婚风波后,第一次正式站在如此规模的媒体面前。不再是《浮沉》里那个惊鸿一瞥的配角“柳如烟”,而是作为年度最受瞩目的大制作《双生》的双女主之一,与苏蔓并肩而立。
身上这套由苏蔓的造型团队精心挑选的象牙白缎面西装,剪裁利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恢复训练后愈发清韧的线条,也试图包裹住她内心翻涌的不安。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提醒她保持清醒。这不是她巅峰时期司空见惯的场面,那时的她顶着影后桂冠,享受众星捧月,可以从容应对任何刁钻的问题。如今,王冠坠地,她是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来的“复出者”,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措辞,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解读,成为明天娱乐版面的头条,或是新一轮网络风暴的源头。
“紧张?”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林微光微微偏头,对上苏蔓的目光。苏蔓今天穿了一身墨蓝色丝绒长裙,款式简约,却衬得她肤白胜雪,气场沉静如山。她的妆容精致无可挑剔,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门外那片喧嚣的海洋,于她不过是一池静水。这种极致的冷静,像一剂清凉剂,瞬间抚平了林微光心头几分焦躁。
“有一点。”林微光没有掩饰,坦诚道。在苏蔓面前,伪装脆弱或坚强都显得多余。
苏蔓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几不可察。“记住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接受审判,而是来宣告回归。”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门开了,走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厚重的木门被工作人员从两边缓缓拉开。刹那间,更加汹涌的光浪和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林微光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抬,那个曾经属于影林的、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骄傲,在这一刻被唤醒。她迈开脚步,与苏蔓几乎同步,踏入了那片光的海洋。
脚下的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穿过长长的通道,走向前方那座被无数镜头聚焦的发布台。闪光灯疯狂闪烁,映照着她平静的面容和苏蔓沉静的侧脸。她们没有牵手,没有挽臂,但并排而行的步伐却奇异地协调,形成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气场,竟让台下喧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项目,《双生》的巨幅概念海报在背景屏幕上缓缓展开,水墨风格的设计,两个身影纠缠、对立又融合,充满了戏剧张力。导演李安宇率先发言,阐述了影片的创作理念。
“《双生》不仅仅是一个关于两个女人的故事,”李安宇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它探讨的是镜像、是因果、是命运交织下,人性光明与阴影的博弈。我们寻找的,不是两个独立的、出色的演员,而是能产生化学反应,能共同构筑这个复杂世界的‘双生子’。”
他的话语,为接下来的环节铺垫了足够的悬念。
轮到介绍演员环节。当主持人念出“林微光”的名字时,台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其间似乎也夹杂着一些微妙的窃窃私语。林微光面带微笑,起身微微鞠躬,目光扫过台下,坦然接受着各种审视、好奇、鼓励乃至怀疑的目光。她看到前排的记者飞速地记录着,镜头紧紧捕捉着她的特写。
然后,是“苏蔓”。掌声明显更加热烈和纯粹,带着对顶级演员和成功制片人的敬意。
接下来,是媒体提问时间。最初的几个问题还算温和,围绕着角色理解、合作感受等展开。林微光和苏蔓回答得滴水不漏,一个温和中带着坚韧,一个冷静中透着犀利,配合默契。
然而,风暴总是在看似平静时降临。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记者拿到了话筒,他的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刺而来:“我想问林微光小姐。众所周知,您在过去一年里经历了一些个人生活的重大变化,演技也曾受到质疑。而《双生》是投资巨大、备受期待的项目,苏蔓小姐更是业界公认的演技标杆。请问您是否有压力,担心自己会拖累苏蔓小姐,甚至影响整个项目的质量?这是否意味着您复出后的片酬大打折扣,才获得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问题尖锐刻薄,毫不留情地撕开伤疤,将“过气”、“演技质疑”、“拖累”这些关键词赤裸裸地抛了出来。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微光脸上,等待着她的反应,或窘迫,或愤怒,或失态。
林微光感觉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耳畔有瞬间的嗡鸣。她握着话筒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能感觉到身旁苏蔓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没有催促,没有担忧,只是一种平静的注视。
那一刹那,许多画面在她脑中飞速闪过——离婚那天的瓢泼大雨,被媒体围堵在街角的狼狈,暖暖抱着她说“妈妈加油”时亮晶晶的眼睛,在《浮沉》剧组日夜揣摩角色的艰辛,还有苏蔓在那间安静的咖啡馆里对她说:“你的戏,有骨头,但少了血肉和魂。”
她不能倒在这里。
林微光抬起眼,目光精准地找到那位提问的记者,她的眼神没有闪躲,反而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清亮。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又无比坦然的微笑。
“感谢这位记者朋友的提问,很直接,也很……现实。”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去,稳定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压力,当然有。面对《双生》这样优秀的剧本,面对李安宇导演这样的团队,尤其是面对苏蔓小姐这样值得尊敬的对手,”她侧头看了苏蔓一眼,两人视线短暂交汇,“没有压力,是对艺术的不尊重,也是对合作伙伴的不尊重。”
她略微停顿,让话语沉淀,然后继续,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但我更愿意将这种压力,视为一种动力。人生的每一步经历,无论是高光还是低谷,都是演员理解角色、贴近人性的宝贵财富。我无法承诺我一定不会‘拖累’谁,因为艺术创作没有绝对的保障。但我可以承诺的是,我会付出我的全部,我的热爱,我的生命体验,去理解、去成为那个角色。至于片酬……”
她在这里故意顿住,看到台下无数双眼睛因为她的停顿而更加专注。
“这是商业机密。”她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从容,“但我相信,苏蔓小姐和李导选择我,看中的绝不会是所谓的‘折扣’,而是我作为演员的价值。而这个价值,最终会由我在《双生》中的表现来证明。请给我,也给我们这个团队一些时间和耐心,电影上映后,欢迎大家再来评判,我今天的自信,是否站得住脚。”
不卑不亢,坦诚自信,既回应了质疑,又巧妙地抬高了合作伙伴,将焦点拉回到了作品本身。话音落下,现场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比刚才她入场时,多了许多真诚和赞许。
那位提问的记者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在周围的目光下讪讪地坐下了。
就在这时,久未开口的苏蔓,忽然向前倾了倾身,靠近了自己面前的话筒。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补充一句。”苏蔓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千钧之力,“我苏蔓选择和一个人并肩作战,从来不是因为同情或者廉价。”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微光身上,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认可与强势,“我看中的,是林微光骨头里的那点不肯熄灭的东西,是她在废墟里也能开出花来的韧性。在表演的世界里,她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危险’的对手,而这种‘危险’,正是《双生》最需要的。我相信,不是她会不会‘拖累’我,而是我们在一起,能创造出怎样的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唯一能让我感到‘危险’的对手”、“能创造出怎样的光”,这样的评价,从惜字如金、眼光挑剔的苏蔓口中说出,其分量远超任何华丽的赞美。媒体区彻底沸腾了,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苏蔓公开的、毫无保留的力挺。
林微光的心被重重一击,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与难以言喻的激动,冲撞着她的心扉。她看向苏蔓,苏蔓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噼啪作响。那是一种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是即将共赴战场的盟友之间的绝对信任。
发布会在这戏剧性的高潮中接近尾声。后续的提问,在苏蔓那番石破天惊的发言后,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发布会结束后,在工作人员的开道下,林微光和苏蔓并肩离开会场,走向后台的专属休息室。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清脆的脚步声回荡。
“刚才,谢谢你。”林微光轻声说。她知道,苏蔓那番话,不仅仅是为她解围,更是为她未来的道路,扫清了许多潜在的障碍。
苏蔓脚步未停,语气平淡:“我说的是事实。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刚才的回答,没丢《双生》的脸。”
回到休息室,助理们立刻忙碌起来,递水,整理物品。林微光的手机开始不停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各路朋友和合作伙伴发来的祝贺信息。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然聚集不肯散去的媒体和粉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苏蔓坐在沙发上,接过助理递来的平板电脑,快速浏览着新闻。忽然,她纤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某处停顿。
林微光察觉到她细微的神色变化,走了过去:“怎么了?”
苏蔓将平板递给她,语气听不出喜怒:“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某知名娱乐论坛刚刚发布的关于今天发布会的快讯报道。标题起得极具煽动性——《双王合体!苏蔓称林微光是‘唯一危险的对手’,破冰同框力破不和传闻》。报道内容大体客观,甚至偏向正面。
然而,在报道最下方,小编“手快”配发的一组现场高清图中,有一张抓拍的特写镜头,角度极其刁钻。画面中,林微光正在回答那个尖锐问题,因为情绪激动和强光照射,眼角微微泛红,而站在她侧后方的苏蔓,由于光影和角度的关系,看起来眼神深邃,嘴角紧抿,那表情被解读为——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隐晦的不悦。
小编还特意用红色圆圈将苏蔓这个表情圈了出来,旁边配上了一行意味深长的文字:“面对林微光的慷慨陈词,身旁的苏蔓表情似乎颇为耐人寻味,这对‘双生花’的合作,真的如表面那般和谐吗?”
这篇报道下面的评论区,已经迅速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呵呵,我就说嘛,商业互吹而已,苏蔓那个表情明显是不耐烦了。”
“林微光还是省省吧,硬拉着苏蔓炒作,看把人家无奈的。”
“资本的力量呗,苏蔓再厉害也得向市场低头,带着个拖油瓶真是辛苦了。”
冰冷的文字,像细密的针,扎进林微光的眼底。
发布会上的掌声犹在耳畔,苏蔓掷地有声的支持言犹在耳,可这精心构图的照片和引导性极强的文字,像一盆冷水,夹杂着现实的冰碴,兜头浇下。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此刻悄然弥漫在休息室内的寒意。
林微光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微微收紧,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苏蔓。
苏蔓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林微光有些苍白的脸,以及……一丝深沉的、了然的冷意。
刚刚在台前营造出的和谐与光芒,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张照片撕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闪光灯下。
而是在这看不见硝烟的地方。战争,从这一刻起,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