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沉默颔首,视线碾过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望远镜中,坦克庞大的躯体在断壁残垣间蛰伏,炮管低垂,宛如精疲力竭的巨兽。步兵的身影在废墟间谨慎移动、搜索,刺刀于朦胧夜色与未散的烟尘里反射出凛冽寒光。街道上,倒卧的人形轮廓随处可见,凝固的深色血迹在霜雪覆盖的地面晕开大片刺目的黑红。担架队在瓦砾堆中艰难跋涉,抬下呻吟的伤者,收敛冰冷的战友。胜利的气息被浓重的死亡与焦糊味死死压制,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胸口。
他望向赵龙刚排所在的方向。那个老兵……还有在仓库爆炸中殒命的赵连长……无数姓名与面容在他脑中闪过,最终凝成战报上冰冷攀升的数字。甘粕重治郎的毒计确然造成了惨重伤亡,尤其是那道火墙与诡雷陷阱,几乎将突击的矛头拦腰斩断。但最终,仍是他的战士们以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生生凿穿了这条地狱之路。
“传令各部,”林峰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裹挟着战场的烟尘,“巩固现有阵地,严密警戒。肃清残敌务必彻底,不留死角。尤其警惕诡雷与陷阱。优先救治伤员,收殓……阵亡将士。”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西北角那片仍冒烟的区域,“派一支小队去仓库区……搜寻可抢救的物资,或者……赵连长他们的……遗骸。”
“是!”通讯参谋记录完毕,转身疾步离去。
林峰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空气中。右卫城是拿下了,代价惨重。他凝视城中星星点点、由我军控制的灯火,那微光在无边黑暗的废墟中渺若尘埃。远处零星的枪声仍在提醒所有人:战斗远未终结。胜利号角吹响前,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还需经历最后的清剿与肃杀。寒夜才刚拉开帷幕,风中似乎还回荡着白日里那残酷交响的余韵,低沉呜咽,恍若亡魂悲泣。
“电告陈军长,右卫已克,请其派兵尾随日军,与我部形成夹击之势。”林峰下令。
“是!”
命令迅速传达。通讯参谋离去不久,一名满身烟尘、脸上凝固着血痕的连长匆匆奔上高地,嘶声敬礼:“报告司令!城中心区域肃清!缴获……”
林峰抬手制止,目光越过连长,投向那片死寂与硝烟交织的废墟。“三连的弟兄……赵连长他们……找到了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连长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垂下眼帘:“报告司令,爆炸核心区……温度过高,余烬太深,清理极为困难。兄弟们正全力挖掘……目前……只寻得部分……无法辨认的……”他喉头哽住,未能继续。那场惊天爆炸与后续覆盖炮击,几乎将一切有形之物化为齑粉。
林峰沉默。寒风吹动他沾满灰土的军大衣下摆,猎猎作响。望远镜中,西北角那片焦黑扭曲的废墟在暮色里更显狰狞,浓烟如巨大的钢铁挽幡,直刺铅灰色天穹。赵龙刚那刚毅而略带憨厚的面容,以及他排里年轻士兵初临战阵时紧张又兴奋的眼神,再次清晰浮现,转瞬被爆炸烈焰无情吞噬。每一个冰冷数字背后,都是一张鲜活的面孔,一段戛然而止的生命。
“知道了。”最终他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继续搜救,活要见人……死,也要带遗骸回来安葬。那片区域恐有未燃尽油料或未爆弹药,务必谨慎。”
“是!保证完成任务!”连长挺直身躯,用力敬礼,转身大步没入通往废墟的斜坡。
林峰深吸一口气,混合着焦尸、硝烟与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转向作战参谋:“给陈军长的电文发出了?”
“刚发出,司令。最高密级,线路畅通。”作战参谋迅速应答。
林峰颔首,目光再度投向黑暗笼罩的右卫城深处。城中心零星的枪声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抽搐,断断续续。星星灯火明灭闪烁,那是他的士兵在废墟间搜索、警戒的身影。坦克的巨影在残垣断壁间如蛰伏的钢铁凶兽,炮管警惕地指向一切可疑角落。担架队在瓦砾堆中艰难挪移,每一次颠簸都伴随伤员压抑的呻吟。
“司令,”作战参谋低声请示,“是否令部队原地休整?弟兄们激战终日,伤亡不轻,体力透支严重。”
林峰未立即回应。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缓缓扫视这座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胜利的果实浸透鲜血,沉重得令人窒息。疲惫如冰冷潮水自脚底蔓延。但他深知,甘粕重治郎那条老狗绝不会善罢甘休。右卫陷落太快,必有后招,更大的风暴恐在前方。
“休整?”林峰放下望远镜,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参谋,“为时尚早!传令各部:一、加固现有防御工事,尤以日军可能撤退方向的城西、城南为要!设置障碍及雷区!二、全军提升警戒等级,严防日军小股渗透夜袭!三、后勤分队加速前送弹药、药品!四、侦察连立即前出!向城外延伸搜索,我要确知甘粕主力此刻位置!”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瞬间驱散指挥部内的沉郁。“拿下右卫仅是开端。天亮前,我要知道甘粕那条老狗,是准备在城外决战,还是夹尾西窜!让弟兄们再咬牙撑住,真正的硬仗,恐在后头!”
“是!”作战参谋精神一振,迅疾记录传达。
命令如无形电流注入这座遍体鳞伤的要塞。刚沉寂的废墟中,再次腾起此起彼伏的口令声、铁锹挖掘冻土的闷响、坦克引擎重启的低吼。士兵们强忍伤痛疲惫,在冰冷瓦砾与战友血迹旁,重新构筑钢铁防线。探照灯光柱刺破浓烟夜色,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反复扫视,警惕搜寻任何危险征兆。
林峰矗立高地边缘,寒风卷动衣角。他望向城中微弱灯火点亮的区域,又望向西方无垠的黑暗——那里是甘粕溃逃的方向,亦是下一场血火交锋的未知战场。空气中,白日那残酷交响的余韵仍未消散,低沉呜咽,似亡魂不甘的悲鸣,又如下一场风暴迫近的序曲。冰冷的夜,正开始吞噬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
“司令,一连报告,城西工事初成,但冻土坚硬,反坦克壕挖掘迟缓。”一名参谋低声汇报,难掩忧虑,“请求增派兵力与炸药。”
林峰眉头紧锁。城西——甘粕反扑或溃军渗透的主通道。“告诉他们,无炸药就用一切重物填塞!推倒炸毁的坦克残骸!优先确保主通道雷区布设!要快!”命令斩钉截铁。时间,此刻是他们最奢侈也最紧迫的资源。
天色渐明,林峰正用饭。“报告!……司令,日军抵近城外五里,暂被雷场所阻,预计不久将至。”通讯参谋疾奔而至。
“好,令各部备战。战斗要开始了。”林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似淬火的钢铁砸落冻土,每个字都裹挟着昨夜未散的硝烟与亡魂悲鸣。
“明白!”参谋转身飞奔,嘶吼声沿高地斜坡滚下,在废墟间撞出回响:“全体进入战斗位置!鬼子来了——!”
林峰抓起望远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稀薄而致命的晨雾,死死钉在西方起伏的丘陵线上。五里之遥,望远镜中尚未现出敌军轮廓,只见大片被践踏翻搅的焦黑土地,以及几处突兀腾起的黑烟——触雷者遗留的标记。但空气在震颤。那不是风,是无数引擎压抑低吼汇成的声浪,如地底传来的闷雷,挟着钢铁的冷酷与倾泻的毁灭欲,由远及近,沉重叩击每个人的胸腔。脚下冻土仿佛随之微微颤栗。
“报告司令!城西反坦克壕暂停挖掘!三排已用炸毁卡车与石料构筑临时路障!”一名满脸黑灰的连长猫腰冲上高地,语速急促。
“知道了!重机枪组抢占制高点!交叉火力覆盖开阔地!将剩余地雷全撒在障碍后方!”林峰头也不回,声音如冰坨砸地,“迫击炮阵地!标定预设区域,待命!”
“是!”连长领命而去。
时间在冰冷空气中凝滞,又被愈发逼近的引擎轰鸣强行拖拽。每一秒都似在紧绷的神经上拉锯。士兵们紧贴冰冷砖石或冻土,枪口微颤,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们呼吸着混合焦糊、血腥与金属气息的空气,肺如砂纸打磨。坦克炮塔缓缓转动,沉重炮管指向烟尘腾起处,炮长贴紧瞄准镜,眼珠一眨不眨。炮手悬在击发钮上的手指微微汗湿。
突然,远方地平线一道刺目闪光撕裂灰霾!
“炮击——!!!”
凄厉哨音与嘶吼同时炸响!尖锐破空声如死神尖啸,瞬间压过所有呼吸心跳!
“轰隆——!!!”
“轰——!!!”
“轰!!!”
大地剧震!高地下方不远处的废墟区,瞬间被数团裹挟烈焰浓烟的橘红火球吞噬!砖石、木梁、扭曲金属如暴雨激射!冲击波狠狠撞上土坡,震得林峰脚下泥土簌簌滑落,烟尘弥漫。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炮弹如冰雹砸落,精准覆盖城西外围防线。爆炸声浪反复冲击耳膜,令人晕眩。刚筑好的临时路障在火光中四分五裂,几个未及隐蔽的士兵瞬间消失于腾起的烟柱,惨叫未及出口。
日军炮火延伸了!他们在用钢铁熔炉为步兵战车开路,粉碎通往右卫废墟的最后屏障!
林峰伏于临时掩体后,望远镜视野大半被爆炸烟尘烈焰遮蔽。他死死咬紧牙关,感受脚下大地疯狂的震颤与空气中灼热的冲击波。炮火的尖啸和爆炸的轰鸣是唯一的旋律,疯狂地撕扯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透过翻滚的硝烟缝隙,他终于看到——
一长列深灰色钢铁巨兽,宛若自地狱深渊爬出的狰狞魔神,沿着炮火犁开的通道,碾过触雷燃烧的同袍残骸,碾过炸松的焦土,履带卷起遮天蔽日的腥泥。炮塔森然转动,黑洞洞的炮口吞吐着致命寒芒。紧随其后的,是蝗群般漫山遍野的土黄色身影,在坦克掩护下猫腰突进,刺刀如林,仿若溃堤的浊流,向着城西那片刚被炮火撕碎、摇摇欲坠的防线发起决死冲锋!
“稳住——!”林峰的嘶吼刺破爆炸间隙,带着砂纸磨砺般的沙哑穿透硝烟,“听令——!”
“开火——!!”
这声咆哮如惊雷炸裂,悍然撕碎战场喧嚣!早已绷紧如弓弦的防线骤然迸发致命怒吼!
“嗵!嗵嗵——!”数处隐蔽的迫击炮阵地率先喷吐火舌!尖啸的炮弹划破浓烟,狠狠砸向日军先头坦克!炽烈火球裹挟着金属撕裂的锐鸣轰然爆开!一辆九七式中战车履带应声断裂,化作燃烧路障瘫痪当场。更多坦克却碾着火浪继续推进,主炮齐声咆哮,炮弹尖啸着扑向暴露的炮位,顷刻将阵地与未及转移的士兵吞噬殆尽!
“哒哒哒哒哒——!!!”
“咚咚咚咚咚——!!!”
高地、废墟、临时掩体后方,所有轻重机枪疯狂倾泻弹雨!密织的金属风暴如瀑扫向坦克身后的土黄色人潮!子弹撞上装甲铮铮作响,溅起连串火星,更密集地穿透暴露的步兵躯体。冲在最前的日军士兵如遭无形镰刀收割的麦秆,成片仆倒于焦土,鲜血瞬间浸透泥泞。后续者却踏着同袍尸骸,在军官癫狂的嚎叫与坦克炮火掩护下,仍如恶鬼般扑来!
“手榴弹——!”
“投——!”
阵前嘶吼骤起!无数冒烟的铁菠萝奋力掷出,在履带旁、人堆中轰然炸裂!破片横飞,血肉四溅!爆炸的冲击波与硝烟短暂阻滞敌锋,却招来更狂暴的覆盖炮火与坦克精准点射!一处重机枪阵地被75毫米炮弹直击,连人带枪化作漫天血雾!
林峰紧攥望远镜的指节惨白如骨,几乎嵌进冰凉的金属镜筒。他死盯着那片被烈焰、硝烟、钢铁与血肉填满的修罗场。日军狂潮虽被阻于障碍区外,坦克与步兵仍如永不枯竭的钢铁血肉洪流,反复冲击着濒临崩溃的防线。每发炮弹落下,每次主炮轰鸣,都意味着己方生命在急速蒸发。他目睹一名被弹片削去半边肩膀的年轻士兵,挣扎着用独臂抓起手榴弹,牙咬拉环扑向坦克履带,转瞬湮没于爆炎。
“迫击炮!集火覆盖坦克后方!截断步兵输送!”林峰的声音裹挟铁血气息在爆炸间隙炸响。命令迅速传遍阵地。
“咻——咻——咻——!”
“轰!轰!轰!”
纵深迫击炮群终于发出沉闷怒吼,炮弹划过高弧砸进日军冲锋纵深处!连绵爆焰在后续梯队中腾起烟柱,残肢与武器零件漫天抛洒,后续兵力投入为之一滞。突前的坦克与步兵,霎时沦为火力孤岛!
“打!往死里打!”满脸血污的连长探出掩体挥枪怒吼,弹壳在脚边飞溅,“半只鬼子都不准放过来!”
士兵们被短暂的优势点燃,反击烈焰更炽!机枪弹幕刮风般扫射,步枪精准点杀暴露目标。迫击炮组借烟幕与废墟掩护快速移位,又一发炮弹直击坦克侧腹,将其炸成浓烟滚滚的铁棺。日军凶悍的首波冲锋,终被这道以血肉与钢铁浇铸的堤坝,死死钉在城西那片焦黑泥泞、尸骸遍地的修罗场!
然众人皆知,这只是序曲。短暂的死寂后,必是更癫狂的炮火洗礼与亡命冲锋。空气中凝滞的死亡气息,比铅灰天穹更为沉重。寒风卷过废墟,扬起血腥烟尘,恍若万千亡魂无声呜咽。林峰扫视那片地狱之门般的战场——每寸反复争夺的焦土,都浸透了滚烫鲜血。他深吸一口凛冽空气,除了硝烟与焦臭,只剩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腥气。声音低沉如冰刃,刺破零落枪炮声下达指令:
“抢救伤员!补充弹药!加固工事!鬼子……要扑上来了!”
命令如淬冰钢针,刺穿战场上脆弱的宁静。士兵们抹去脸上血迹,在军官嘶吼中踉跄扑向各自岗位。卫生员在弹坑瓦砾间匍匐穿梭,将重伤员拖进临时掩体,撕扯绷带的裂帛声与压抑痛哼交织。弹药手扛着沉重弹箱爬行输送,黄铜子弹与炮弹填入滚烫枪膛炮口。工兵抡起镐锹,不顾冻土坚硬与零星落弹,疯狂加固被炸得骨断筋折的掩体路障,将扭曲钢筋、碎砖乱石乃至焦黑枕木统统塞进防御缺口。硝烟、血腥、焦臭凝成胶状空气,每次呼吸都刺痛肺叶。
然而喘息之机比预想更短促。西方焦黑丘陵线后,引擎的咆哮再度如闷雷积聚,远比首轮冲锋更密集、更暴虐!那已非试探,而是毁灭意志的彻底释放,钢铁巨兽碾碎万物的轰鸣震得大地战栗,废墟碎石簌簌跳动。
“来了!”嘶哑的示警声里淬着入骨的疲惫与决绝。
林峰猛然擎起望远镜。镜片中不再是零星试探,而是遮天蔽日的钢铁狂潮!更多深灰战车如嗅到血腥的鲨群,排成压迫感十足的楔形锋矢,在更稠密的炮火掩护下卷土重来!主炮昂首,炮口焰在烟尘中明灭闪烁,炮弹如冰雹倾泻在刚草草修复的防线上,掀起新火海与碎石暴雨。此番攻势目标明确——集中火力,撕开裂口!坦克后方,土黄色人潮似溃堤泥浆,在军官挥舞的军刀与癫狂嚎叫中,顶着己方炮弹炸裂的边缘,亡命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