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夏,荣国府内绿荫渐浓,蝉鸣初起。自那夜书阁长谈后,宝玉与何宇的关系愈发密切,几乎每日都要寻机请教。这般情形,自然逃不过贾赦安插在宝玉身边眼线的注意。连日积郁的妒火与不安,让贾赦终于按捺不住,决定亲自出手,要将何宇这“祸根”从贾府彻底清除。
这日清晨,贾母院中的丫鬟婆子们便觉气氛不同往常。贾母刚用过早膳,正由鸳鸯陪着在廊下赏玩新开的芍药,却见贾赦领着两个清客,面色阴沉地径直而来。身后还跟着闻讯赶来的贾政、王夫人等人。贾母何等精明,见这阵仗,心知必有大事,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问道:“老大这一大早的,有何要紧事?”
贾赦躬身行礼,语气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母亲容禀,儿子今日前来,实为家族前程,不得不直言。事关宝玉学业,乃至我贾府门风!”
贾母眉头微蹙,示意众人进花厅说话。厅内熏香袅袅,冰盆散着凉意,却驱不散骤然紧张的氛围。贾政心中忐忑,他已隐约猜到兄长欲言何事,不禁为何宇担忧起来。
众人落座后,贾赦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发难:“母亲,政弟,近日府中之事,想必你们也有所察觉。那西宾何宇,自入府以来,不以圣贤书教导子弟,反而整日鼓吹什么‘格物’、‘实学’,尽是些奇技淫巧!更甚者,竟敢蛊惑宝玉,使其日渐疏离经史,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长此以往,宝玉科举无望事小,若被这等邪说歪理浸染心性,坏了我贾家诗礼传家的根本,那才是塌天之祸!” 他言辞激烈,目光如刀,仿佛何宇已是十恶不赦之徒。
贾政闻言,急忙辩解:“大哥言重了!何先生虽教学新颖,然其所述算术、地理,亦是有用之学,并非……”
“有用?”贾赦冷笑一声,打断贾政,“何为有用?科举取士,考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他那些测算之学,匠人所为,于仕途经济有何裨益?政弟莫要被他巧言所惑!” 他转身向贾母拱手,“母亲,您可知这何宇近日竟在族学之中,与宝玉大谈什么‘人人平等’、‘建功立业’?此等言论,置君臣父子纲常于何地?若传扬出去,我贾府岂不成了笑柄,更要惹来滔天大祸!”
“人人平等?”贾母果然面色一沉,目光锐利地看向贾政,“竟有此事?”
贾政额头见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虽欣赏何宇才学,但这等离经叛道之言,确是他未曾听闻,也不敢苟同的。
王夫人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她最在意的便是宝玉的前程,闻听何宇竟敢“蛊惑”宝玉,顿时对何宇那点好感荡然无存,忍不住道:“老太太,若果真如此,这何宇确是留不得了!宝玉心思单纯,极易受人影响,万一……”
贾赦见时机成熟,对身后的清客程日兴使了个眼色。程日兴会意,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躬身道:“太夫人,政老爷,此乃近日族学中流传的一些题目言论,皆出自何宇之口,请过目。” 纸上罗列着何宇在课堂上提出的一些问题,如探讨为何有贫富之分、为何要忠君爱国等,其中一些语句被刻意断章取义,听起来确实颇为惊世骇俗。
贾母接过鸳鸯递来的老花镜,细细看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厅内一片寂静,只闻窗外聒噪的蝉鸣,更添烦闷。
就在这时,厅外丫鬟通报:“宝二爷、何先生来了。”
原来,宝玉一早便去寻何宇讨论昨夜未尽之题,听闻贾母处有召,且气氛不对,便一同赶来。何宇踏入花厅,见众人神色,尤其是贾赦那毫不掩饰的敌意,心中顿时明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从容上前向贾母及众人行礼。
贾母将手中的纸往几上一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何先生,这些言论,可是出自你口?”
何宇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坦然点头:“回老太太,大致不差。然其中有些语句,恐有断章取义之嫌,并非晚辈原意全貌。”
“哦?”贾母目光如炬,“那你便说说,你这‘人人平等’、‘建功立业’,究竟是何道理?老身倒要听听!”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宇身上。贾赦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着看他如何狡辩。贾政满脸焦虑,王夫人眼神冰冷,宝玉则紧握拳头,又是担忧又是期待地望着何宇。
何宇心知,此刻已是生死关头。一言不慎,不仅前程尽毁,恐怕还有性命之忧。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老太太明鉴。晚辈所言‘平等’,非是藐视纲常,而是指‘人皆可为尧舜’之理。圣贤亦是人,其伟大在于德行功业。晚辈激励学子,是望其立志高远,不拘出身,皆能以圣贤为楷模,修身立德,进而报效家国。此正是《大学》所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之意。”
他顿了顿,见贾母神色稍缓,继续道:“至于‘建功立业’,更是秉承圣训。孔子曰‘学而优则仕’,岂是只教人死读诗书,而不求经世致用?管仲相齐,九合诸侯;诸葛治蜀,鞠躬尽瘁。其功业,皆源于实学实干。晚辈教导算术地理,是因此乃经世济民之基础。治水需明地理,理财需通算术,强兵需晓器械。若只空谈性理,而无实务之能,何以治国平天下?我朝太祖、成祖,哪位不是文治武功,兼具实学?”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将看似叛逆的观点与儒家正统思想巧妙衔接,既表明心迹,又抬出太祖成祖,让人难以直接驳斥。贾政听得暗暗点头,贾母沉吟不语。
贾赦见势不妙,厉声道:“巧舌如簧!纵然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你蛊惑子弟、偏离科举正道的事实!宝玉如今对你之言趋之若鹜,于举业功课却日渐懈怠,这又做何解释?!”
这个问题极为刁钻,直接指向了最现实的利害——宝玉的科举前程。王夫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何宇却不慌不忙,看向宝玉:“宝二爷天资聪颖,晚辈教学,正是欲激发其向学之心。以往二爷厌读经济文章,是因觉其空洞乏味。而今通过实学,知晓书中道理皆可付诸实践,关乎国计民生,反而对经史子集产生了探究之兴趣。近日二爷主动研读《孙子兵法》、《史记·货殖列传》,便是明证。为学之道,贵在触类旁通,若因势利导,假以时日,二爷必能融会贯通,于科举仕途更有裨益。”
宝玉此时也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老祖宗,父亲,母亲!何先生所言句句是实!孙儿以往读书,如嚼蜡般无味。自听先生讲解,方知天地广阔,学问有趣。先生常教孙儿,读书非为功名,而为明理济世。孙儿觉得,这才是正理!” 他语气诚恳,目光清澈,与往日提及读书时的抵触判若两人。
贾政见儿子竟能说出这番道理,心中惊喜交加,忍不住道:“母亲,您看,宝玉近日确是大有进益!可见何先生教学,并非无方。”
局面瞬间逆转。贾赦脸色铁青,程日兴等人也不敢再多言。贾母的目光在何宇、宝玉、贾政脸上逡巡片刻,最终缓缓道:“罢了。何先生之言,虽新奇,却也不无道理。教导子弟,因材施教亦是正理。只是……”她语气一转,带着告诫,“科举终究是正途,分寸还需把握。老大,你关心侄儿前程是好的,但也不必过于苛责。此事就此作罢,都散了吧。”
一场风波,看似被贾母压下。但何宇清楚地看到,贾赦离去时那阴鸷的眼神,充满了不甘与怨毒。他知道,这位赦老爷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阴谋,或许正在暗处酝酿。
回到居所,何宇沉思良久。今日虽勉强过关,但也暴露了他在贾府根基浅薄,一旦被抓住把柄,便岌岌可危。与贾赦的冲突已彻底公开化、尖锐化,再无转圜余地。他必须加快步伐,不仅要巩固在贾政一系的地位,更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力量,方能在这波涛暗涌的贾府中立足,并图将来。
窗外,夏日炎炎,树影婆娑。何宇铺开纸张,开始撰写一份关于改进京畿地区水利设施的条陈。他深知,若要真正获得高层认可,必须展现出足以打动他们的实际价值。而他的知识和眼光,正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资源。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