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残酷攻防,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无情地碾磨着镇北堡内的一切。城墙上下,尸骸堆积如山,血迹浸透了砖石泥土,在深秋的寒风中凝成暗紫色的冰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守军的箭矢、礌石、滚木,尤其是珍贵的火油和金汁,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粮仓的存粮,在供应了数千军民近二十日后,也终于露出了仓底。更令人忧心的是,伤兵营里人满为患,缺医少药,哀嚎之声日夜不绝,加上恶劣的卫生条件,一场瘟疫的阴影正悄然蔓延。
何宇站在城头,望着城外依旧连绵无尽的后金营寨,眉头锁成了川字。敌军显然改变了策略,不再追求一蹴而就的强攻,而是凭借绝对的兵力优势,进行着耐心的、残酷的消耗。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猎手,围困着一头受伤的猛兽,等待着它血流殆尽、力竭倒下的那一刻。
“守备大人,库房禀报,箭矢存量不足三日之用,火油仅余最后数十罐。粮草……若按现行口粮配给,最多还能支撑半月。”陈敢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将一份简短的物资清单呈给何宇。
何宇接过清单,手指微微颤抖。半月?恐怕敌军连十日都不会给他们。没有箭矢,如何压制敌军弓手?没有火油,如何对付云梯楯车?一旦让敌军毫无顾忌地靠近城墙,守军的伤亡将呈倍数增加,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固守待援,是唯一的生路。但援军在哪里?自从被围那天起,通往外界的所有陆路便被彻底切断。烽火台早已被拔除,信鸽在敌军游骑的猎杀下几乎无法飞出十里。镇北堡就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外界根本无从得知他们是仍在坚守,还是早已城破人亡。
“必须有人出去。”何宇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寒冷的夜风中格外清晰,“必须把这里的消息送出去,告诉朝廷,镇北堡未陷,告诉援军,我们急需支援!”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出去?谈何容易!城外是层层叠叠的敌军营地,巡逻队、暗哨、绊马索、陷阱……密不透风。白天突围无异于自杀,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夜晚,寄托在那群最精锐、最擅长隐匿和生存的战士身上——夜不收。
“选人吧。”何宇的目光扫过麾下几名将领,最后落在负责哨探事务的一名干练千总身上,“要最好的,最熟悉地形,最有经验的。告诉他们,此行……九死一生。但若能成功,便是救了满城军民性命!”
“卑职明白!”千总肃然抱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当夜,月黑风高,正是夜行者最好的掩护。北门内侧的阴影里,悄然聚集了十余名身影。他们卸去了明亮的盔甲,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夜行衣,脸上涂着黑灰,装备着短弩、匕首、飞爪等利于潜行和近战的兵器,以及仅够数日食用的干粮和清水。为首者,是一名年约三旬、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兵,名叫赵铁鹰,是夜不收中公认的翘楚,对堡外方圆百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何宇亲自前来送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逐一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将一封以蜡封缄、染着些许血渍的求援信(简要说明敌情、我军状况、急需物资)交给赵铁鹰。
“活着出去,把信送到最近的官军手中,无论是卫所还是路过援军!”何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若事不可为……毁掉信件,保全自身。堡在人在,我何宇,与诸位同生共死!”
“守备大人保重!我等必不辱命!”赵铁鹰将信件贴身藏好,抱拳行礼,其余夜不收也齐齐无声拱手,眼神中满是决然。
沉重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寒风立刻灌入。赵铁鹰率先如狸猫般闪出,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其余人依次鱼贯而出。城门在他们身后再次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何宇登上城楼,极力向黑暗中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声呼啸,以及远处敌营星星点点的篝火,如同窥视的兽瞳。他的心,也随着那些消失的身影,悬到了半空。
突围的过程,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血腥。赵铁鹰等人利用沟壑、枯草丛和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东潜行,那是通往内地最近的方向。然而,后金军的围困并非虚设。他们遭遇了不止一拨巡逻队,暗哨的冷箭不时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射来。为了不暴露行踪,他们往往只能以弩箭或匕首无声地解决敌人,将尸体拖入隐蔽处。
但好运并未持续太久。在试图穿越一条干涸的河床时,他们不幸触发了敌军预设的警铃,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顿时,附近营地人喊马嘶,火把迅速向河床聚拢。
“散开!各自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赵铁鹰当机立断,低吼道。
一场惨烈的遭遇战随即爆发。夜不收们凭借高超的身手和悍勇,与涌上来的后金兵殊死搏杀。弩箭射空后便是短刀格斗,黑暗中只闻兵刃碰撞声、闷哼声和垂死的惨叫声。不断有夜不收倒下,但他们的抵抗也为同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赵铁鹰在混战中肩头中了一箭,他咬牙折断箭杆,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钻入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而后利用一条早已勘测好的、极为隐蔽的兽道,拼命向东逃去。他能听到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也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正不断从肩头伤口渗出,浸湿了衣襟。他不敢停歇,将求援信攥得更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一定要出去!
当他终于凭借顽强的意志甩脱追兵,踉跄着爬上一座可以眺望远方的小山包时,天色已近黎明。他回头望去,镇北堡依旧巍然矗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但围绕它的,是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敌军营寨。而与他一同出来的十余名兄弟,此刻已不知生死。
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不禁虎目含泪。他抹去泪水和血迹,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伤躯,继续向着希望所在的方向,艰难前行。他怀中的那封求援信,此刻重若千钧,承载着孤城数千军民的生死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