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来访诉苦之后,又过了几日。北疆的军报如同投入水潭的石子,涟漪渐渐扩散,虽未掀起惊涛骇浪,但朝野上下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却在悄然弥漫。忠毅伯府依旧门庭深锁,何宇每日里或读书,或习武,或与贾芸手谈一局,外表看去,依旧是那个安心荣养、不问外事的闲散伯爵。
这日午后,何宇正在书房临帖,笔走龙蛇,摹写的是前朝一位以风骨着称的忠臣奏章,意在平心静气。窗外秋阳正好,几竿修竹的影子斜斜地落在雪白的窗纸上,随风轻轻摇曳,更添几分幽静。
老管家何福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张素雅的名帖,低声道:“伯爷,林府遣人送来的帖子。”
何宇放下笔,接过名帖一看,是林如海的笔迹。内容很简单,是邀请他明日过府一叙,言及“偶得新茶,三五知交,清谈涤虑”,并未提及任何朝政时事。但落款处的日期,正是北疆军报抵达数日之后。何宇心下了然,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品茶闲谈。林如海此举,既是继续维持与他这个“闲人”的私谊,更可能是在当前微妙的局势下,创造一个场合,让某些“务实派”或“清流”中的重要人物,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甚至考较自己这个因军功骤贵、又迅速沉寂下去的年轻伯爵。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机会。林如海在为他铺设一条不同于勋贵、也不同于纯粹清流的晋身之阶——一条以实学、才干和清醒的头脑为基础的路径。
“回复来使,说明日必准时赴约。”何宇将名帖收起,语气平静。
“是。”何福躬身退下。
何宇踱步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已初见金黄的银杏。林如海的邀请,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经过前番自辩和这几月的“蛰伏”,林如海显然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和期许。这次小范围的文会,将是他首次在非军事领域的精英圈层中正式亮相。他不能表现得过于锐利,引人忌惮,也不能真的庸碌无为,辜负林如海的引荐之意。这个度,需要仔细拿捏。
次日,何宇只带了两个稳妥的长随,乘着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林府。林府门庭不像勋贵之家那般显赫,却自有一种书香世家的清贵气度。门子显然早已得到吩咐,恭敬地将何宇引入府内。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题着“澄怀轩”的雅致书斋。轩外一带清流,数本幽篁,环境极为幽静。轩内已有数人,见何宇进来,纷纷起身。
林如海作为主人,率先迎上,笑容温煦:“何世兄来了,快请进。”他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直裰,更显儒雅。
何宇拱手还礼:“林公相召,敢不从命。打扰诸位先生清兴了。”他目光快速扫过在场几人。
除林如海外,共有三位。一位是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老者,身着半旧的道袍,气质沉静,何宇认得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叶向高,清流领袖之一,以刚正不阿、精通经济实务着称。一位是四十出头年纪,白面微须,神色精干,乃是户部右侍郎李三才,掌管度支,是朝中有名的能吏。还有一位年纪稍轻,约莫三十五六,气质较为冲和,是国子监司业张汝霖,以学问渊博、善于教化闻名。
这三人,叶向高是清流砥柱,李三才是实干派中坚,张汝霖则代表着学术教育领域,皆非等闲之辈。林如海此次邀请,可谓用心良苦。
林如海为双方引见。何宇态度谦逊,执晚辈礼甚恭:“末学后进何宇,见过叶公、李公、张公。”
叶向高微微颔首,目光如炬,在何宇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忠毅伯少年英杰,北疆之功,令人钦佩。”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审视的意味。
李三才则笑容可掬些:“早就听闻伯爷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张汝霖亦含笑还礼:“伯爷请坐。”
众人重新落座。书斋内陈设简雅,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四壁书架环列,插架琳琅,多是经史子集和当代名臣奏议。中间一张花梨木大案,摆放着茶具、棋枰,以及几卷摊开的书帖。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茶香清冽,一闻便知是极品。
初时,话题并未涉及敏感朝政,多是品评林如海收藏的一幅前朝山水画,或是谈论些经史疑义,诗词典故。何宇大多时间静听,偶尔在林如海或他人问及时,才谨慎地发表一两句见解。他引经据典未必有叶向高、张汝霖娴熟,但往往角度新颖,能切中要害,尤其对历史上一些重大变革的得失分析,颇有独到之处,令叶、张二人也不禁微微侧目。
茶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叶向高放下茶盏,似是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了当下:“如今多事之秋,北虏猖獗,辽东战事又起,朝廷粮饷耗费巨大。李侍郎掌度支,想必压力不小吧?”
李三才闻言,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叶公明鉴,何止是不小,简直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去岁北疆大战,国库已然空虚大半,今岁各地又多有灾荒,税收难以足额。如今皇太极卷土重来,这每日的军费开支,如同流水一般。漕运每年耗银巨万,效率却日渐低下,损耗惊人,运抵京师的粮食,往往十不存七八。长此以往,只怕……唉。”他虽未明言,但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张汝霖接口道:“《大学》有云:‘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如今生之者未必众,食之者确实不少,为之者迟缓,用之者奢靡,财用如何能足?归根结底,还在吏治,在人心。”
叶向高颔首:“张司业所言切中要害。吏治不清,则良法美意亦成弊政。譬如漕运,本是利国利民之大政,然则沿途关卡林立,胥吏盘剥,漕丁困苦,以致成本高昂,弊端丛生。非漕运之罪,乃执行之人之罪也。”
这时,林如海将目光投向何宇,温和道:“何世兄久在军旅,或许对钱粮转运、后勤保障别有见解?如今虽是闲居,姑且言之,亦可供我等参详。”
顿时,叶向高、李三才、张汝霖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宇身上。这才是今日文会的核心所在。林如海巧妙地将话题从泛泛而谈引向了具体实务,并给了何宇一个展示才学的机会。
何宇心知考验来了。他放下茶盏,神色从容,略一沉吟,方缓声道:“诸位前辈面前,晚辈本不敢妄言。既然林公垂询,晚辈就姑妄言之。方才叶公、李公、张公所言,皆深中肯綮。吏治人心,确是根本。晚辈在军中时,于粮饷转运一事,确有些粗浅体会。”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后勤之要,首在‘效率’二字。同样一两银,一颗粮,如何能更快、更省、更安全地送达所需之处,便是胜败关键。晚辈以为,除却整顿吏治、革除中饱私囊之弊外,或可从‘流程’与‘工具’两端着手。”
“流程?”李三才若有所思,这个词他听着新鲜。
“正是。”何宇解释道,“譬如漕粮转运,从江南装船,至通州入库,中间环节几何?检验、交接、装卸、存储,每一步是否有明确章程?耗时几何?人员配置是否合理?若能精细核算每一步骤,简化不必要的环节,明确各环节责任与时限,减少等待与损耗,或可提升效率,降低成本。军中亦有类似情形,粮草运输,若能精确计算日程、损耗,设立中转补给点,明确护卫交接,便可大大减少浪费和风险。”
叶向高目光微动,他精于实务,立刻听出了其中门道。这已不仅仅是道德层面的清廉问题,而是涉及到了管理与方法。
何宇继续道:“再者便是工具。漕船形制是否最利航行?纤夫劳作之苦,诸位先生想必亦有耳闻。若能改进船只设计,使其更易驱动,或于险要河段辅以畜力、乃至简易机械牵引,是否可减轻人力,提升速度?甚至……晚辈曾闻海外有奇巧之术,可借水力、风力驱动巨轮,虽似荒诞,然格物致知,若能潜心钻研,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格物致知……”张汝霖轻轻重复了一句,看向何宇的目光多了些深意。他身为国子监司业,对“奇技淫巧”本能有些排斥,但何宇将其归于“格物致知”的儒家正道,便不好直接驳斥。
李三才则更关心实际效果,追问道:“伯爷所言‘流程’优化,具体该如何操作?这各环节核算,牵涉众多衙门胥吏,恐非易事。”
何宇知道不能说得太超前,便举了个更易理解的例子:“晚辈只是提出一种思路。具体而言,譬如京城某家大商行,从江南采购丝帛入京发售。其东家若想知其盈亏,必会详细核算成本:采购价、运输费、沿途关税、仓储费、人工费、店铺租金等,一一列明,并与售价对比,方能知是否盈利,何处可节省。国家运转,规模宏大,道理却可相通。若能建立一套更清晰、更及时的账目核算体系,让户部能更准确地知道每年各项收支详情,而非仅凭各地笼统奏报,则决策之时,或可更有依据,减少盲目与浪费。”
他顿了顿,总结道:“归根结底,晚辈浅见,理财之道,除节流外,亦需开源。而开源不仅在于增税,更在于提升现有资源流转之效率,减少无谓损耗。效率提升,等同于变相开源。同时,鼓励民生,藏富于民,民富则国自然强。若一味搜刮,竭泽而渔,恐非长久之计。”
一番话,将现代管理中的流程优化、成本核算、效率优先等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阐述出来,既切中了漕运、财政的现实弊端,又提出了看似可行(至少值得探讨)的改进方向,并未直接触及根本性的制度变革,显得务实而富有建设性。
书斋内一时安静下来。叶向高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李三才则是一副深受启发的模样,显然何宇关于“商行核算”的比喻,让他这个户部官员想到了很多。张汝霖虽然对“工具”、“效率”之说仍持保留态度,但何宇立论严谨,最后归于“藏富于民”的儒家经典思想,也让他挑不出错来。
林如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适时地举杯道:“何世兄此番见解,结合实务,发人深省。来,诸位,请茶。今日清谈,获益良多。”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随后的话题,虽然仍围绕着经济民生,但叶向高和李三才明显更愿意与何宇交流探讨,甚至就一些具体难题询问他的看法。何宇把握分寸,既不过分张扬,又能言之有物,展现出的远见卓识和务实精神,与寻常武将或勋贵子弟迥然不同,也与空谈道德的清流有别。
直到申时末,何宇方起身告辞。叶向高等人也未多留,只是态度明显比初时亲切了许多。叶向高临别时,更是难得地多说了一句:“忠毅伯年少有为,文武兼资,他日必为国朝栋梁,望善自珍重。”
这句话,已不仅仅是客套,而是带着一丝认可与期许。
返回伯府的路上,何宇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今日之会,效果比他预想的要好。他成功地在叶向高、李三才这样的重臣心中,留下了“知兵、通经济、有头脑”的印象,这为他日后可能的重返朝堂或推行新政,埋下了一颗重要的种子。林如海的这次引荐,意义重大。
然而,他也深知,今日只是初步亮相。真正的风雨和挑战,还在后面。北疆的战事,朝中的暗流,贾府的危机,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需要继续蛰伏,继续积蓄力量,等待那个能将所有谋划付诸实施的最佳时机。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一如这暗流涌动的时代,平稳的表象下,蕴藏着变革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