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的风暴,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忠毅伯何宇被御史弹劾“资敌”,皇帝下旨软禁查办的消息,成了压倒一切的热议话题。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交头接耳,神色间充满了震惊、猜疑,以及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巨大变故的莫名亢奋。
然而,与外界沸沸扬扬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京城核心区域,被一队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兵士悄然“守护”起来的忠毅伯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肃穆,府内听不到丝毫人声,只有檐角残存的冰凌偶尔因寒风而断裂,发出清脆却又令人心悸的声响。这种异样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路过此地的行人心头,也压在伯府内所有下人的心间。
府内,气氛固然压抑,却并未陷入混乱。下人们虽然步履匆匆,低头做事,不敢多言,但各项事务依旧井井有条。这全赖女主人贾芸的镇定主持。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以惊人的毅力维持着府内的常态,安抚惶恐的仆役,检查日常用度,甚至照常为何宇准备他喜爱的茶点膳食,只是吩咐一切从简。她的沉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勉强稳住了伯府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船。
何宇本人,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内书房“砺剑斋”中。书房内炭火烧得温暖,书架林立,墨香淡淡。他或临帖练字,或翻阅兵书史籍,偶尔也会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枯枝上覆着的残雪,久久不语。他的脸上看不出惊慌,也看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但这种平静,在贴身伺候的旺儿等人看来,却比暴怒更令人敬畏,那是一种将所有惊雷都蕴藏在胸壑之间的可怕定力。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此刻并不在伯府之内,而是在那九重宫阙深处,在锦衣卫的诏狱之中,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此地与外朝皇极殿的庄严肃穆不同,更多了几分帝王起居的私密与暖意。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壁上挂着夏景帝御笔的山水画,角落里的铜胎珐琅熏炉吐着清雅的龙涎香。然而,此刻暖阁内的气氛,却比屋外的寒冬更加冰冷。
夏景帝夏弘静已换下了沉重的朝服,只穿着一件玄色绀丝常服,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玉带,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扇巨大的琉璃窗前,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庭院。他的身影在透窗而入的惨淡天光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孤峭。
大太监戴权垂手侍立在暖阁角落,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他眼观鼻,鼻观心,但那双微微耷拉着的眼皮下,精光闪烁的眼珠却时刻留意着皇帝最细微的动作。
良久,夏景帝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他走到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戴权的心尖上。
“戴权。”夏景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你说,朕待何宇,是薄是厚?”
戴权浑身一激灵,连忙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尖细的嗓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回皇爷的话,皇爷对何伯爷,那是天恩浩荡!阵斩奴酋,封爵赐第,荣宠已极。何伯爷……他若是知恩,断不该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这话说得圆滑,既捧了皇帝,也顺着皇帝可能的心思表达了对“资敌”行为的愤慨,却并未直接给何宇定罪。
夏景帝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戴权:“大逆不道?郭纶区区一个七品御史,就敢在朝堂之上,手持所谓‘确凿证据’,参劾一个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伯爵资敌!这背后,若是无人指使,谁信?”
戴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敢接话。天家心思,最是难测,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刻。
“骆思恭那边,有什么消息?”夏景帝话锋一转。
戴权连忙回道:“回皇爷,骆指挥使接到旨意后,已亲自带人封了‘汇通货栈’,所有账册、货单均已查封,相关管事、伙计共计三十七人,已全部拘押至北镇抚司。那个首告的管事钱四,单独关押,由骆指挥使的心腹亲自讯问。”
“嗯。”夏景帝的手指停止敲击,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奏折,那是郭纶弹劾何宇的奏本抄件,他快速扫了一眼,目光在“精铁五百斤、硫磺两百斤、硝石三百斤”这几个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数目倒是清楚。骆思恭初步(查看)货仓,可对得上?”
戴权小心翼翼地回答:“据骆指挥使初步回报,货栈库房内,确实清点出了一些药材、皮货,但并未发现奏折中所言的军禁物资。不过,骆指挥使认为,若真有其事,贼人定然早已转移藏匿,或是在运输途中被截获,正在加紧排查近日所有出关货流和收货方。”
夏景帝不置可否,将奏折丢在一边,身体向后靠在龙椅的软垫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又像是在思考。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熏炉中香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夏景帝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之前的怒意似乎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
“戴权。”
“老奴在。”
“你亲自去一趟北镇抚司。”夏景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骆思恭,给朕查!一明一暗,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明面上,按照旨意,会同户部、兵部、都察院的人,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账目、货流、乃至何宇府上近半年的所有用度开支,给朕一寸一寸地过筛子!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暗地里,”夏景帝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让他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给朕盯紧了!第一,盯紧那个钱四,看看都有谁想去接触他,或者……灭他的口(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杀意)!给朕撬开他的嘴,问清楚,是谁指使他攀诬何宇,那些所谓的‘证据’又是从何而来!朕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朕只要实话!”
“第二,给朕查查郭纶!他一个监察御史,为何对一家货栈的物资往来如此清楚?他背后站着谁?近期与哪些人来往密切?给朕挖地三尺!”
“第三,”夏景帝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戴权,“给朕留意着忠顺亲王那边,还有他门下那些人的动静。看看他们,接下来还想唱什么戏!”
“记住,”夏景帝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戴权,“朕要的,是真相!是这满朝文武,是谁在利用国难,构陷功臣!是谁在把朕的江山,当作他们党同伐异的战场!明白吗?”
戴权感受到那股沉重的帝王威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老奴明白!老奴定将皇爷的旨意,一字不差地传达给骆指挥使!定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去吧。”夏景帝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是。”戴权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出了暖阁,直到门口,才转身,加快脚步,消失在幽深的宫道之中。他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皇帝这是动了真怒,不仅要查“资敌”真伪,更要揪出背后的黑手!这京城,怕是要掀起一场远比北疆战事更加血腥的风暴了。
*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诏狱深处。
这里与地面的阳光和寒冷彻底隔绝,只有永恒的昏暗和一股混合着霉味、血腥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火把在墙壁的铁环上跳跃,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一间特意安排的、相对“干净”一些的单独牢房内,汇通货栈的管事钱四,正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瑟瑟发抖。他脸色惨白,眼神涣散,身上虽然暂无伤痕,但精神显然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从被锦衣卫如狼似虎地从货栈带走,投入这传说中有进无出的魔窟,他就一直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他不断回想着之前那人的许诺,说什么只要他按吩咐招供,指认何伯爷,就能保他性命无忧,甚至后半生富贵。可现在……来的竟然是锦衣卫!是骆思恭!那位活阎王!
牢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钱四的心尖上。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下,铁锁哗啦作响,牢门被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上火把的光站在门口,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以及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气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牢房。钱四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皮革和铁锈的特殊气味。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了进来,跟随他进来的两名锦衣卫力士无声地关上牢门,如同两尊门神般守在门口。
钱四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什么都说!小的什么都说!”
那高大身影在钱四面前站定,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在牢房中响起,不带丝毫感情,仿佛能冻结人的血液:
“钱四,本官骆思恭。”
只这一句,钱四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同被浸入了冰窟,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骆思恭!真的是他!
“本官时间不多,只问你一次。”骆思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指使你攀诬忠毅伯,伪造资敌证据的,是谁?”
钱四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说出那个名字,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人阴狠的威胁:“若敢泄露半个字,你全家老小,一个也别想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拼命磕头,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
骆思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动怒,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恐惧。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
“看来,你是觉得,背后之人,能比诏狱的刑具,更能保你性命?”
他微微侧头,对门口吩咐道:“去两个人,请钱管事的家眷,也来北镇抚司‘做客’。记住,要‘请’得周到些,尤其是他那刚满月的小孙子,天寒地冻,别着了凉。”
这话语气平淡,但其中的意味,让钱四瞬间崩溃!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人色,涕泪横流,嘶声喊道:“不!不要动我的孙子!我说!我全说!是……是忠顺王府的长史詹光!是他逼我这么做的!那些精铁硫磺,根本子虚乌有,账目是他找人伪造的!他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五千两银子,送我们全家离开京城!大人明鉴!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啊!”
骆思恭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闪过一丝极深的厌恶。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钱四,转身走向牢门,对守在门口的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心腹点头,迅速离去。
消息,沿着隐秘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传向了那座森严的紫禁城。
而与此同时,在忠顺亲王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深处,一场密谈也在进行。忠顺亲王听着心腹的汇报,脸上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他并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北镇抚司的深入调查和皇帝密旨的下达,悄然向他收紧。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这场围绕“资敌”案展开的较量,已然升级为一场皇帝与权臣、忠诚与阴谋的终极博弈。何宇在伯府中的平静等待,正是这盘大棋中,看似被动,实则最关键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