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月末,严冬的寒意虽未完全退去,但吹拂在脸上的风已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气息。墙角残雪消融,湿润的泥土中,隐隐有嫩绿的草芽探出头来,倔强地宣告着春日的临近。
忠毅伯府内,一派宁静祥和。与不久前接连应对构陷、深夜密召的紧张氛围相比,如今的伯府,仿佛一泓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更为深厚的力量。
书房内,何宇搁下笔,将刚刚写就的一封密信仔细封好,盖上火漆印鉴。信是写给仍在江南暗中布局的掌舵人,内容是对下一步商业扩张的几点关键指示,尤其强调了与沿海有实力的海商建立更紧密联系,并留意搜集海外物种、书籍、技艺的相关信息。他深知,未来的变革,绝不能仅仅局限于陆地方寸之间,那无垠的海洋,或许藏着更大的机遇。
做完这些,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棂。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萌芽的清新气味,令人精神一振。庭院中,几株老梅花期已近尾声,但仍有零星红萼傲立枝头,而一旁的桃树李树,枝桠上已布满饱满的芽苞,蓄势待发。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何宇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丝沉稳的笑意。昨日的密谈,夏景帝的态度已然明朗。他这颗棋子,不再仅仅被视作边关的屏障,更被赋予了参与庙堂博弈、甚至尝试撬动陈旧格局的期望。这份期望,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责任,更是无限的风险。
然而,他并无惧意。近一年的“荣养”蛰伏,并非虚度。他利用这段时间,不仅彻底恢复了健康,更深入地观察、剖析了这个时代的肌体与顽疾。他暗中编织的商业网络,虽初具雏形,却已展现出惊人的活力与潜力,成为他未来推行想法时,除却官身地位之外的又一重有力保障。他与林如海、叶向高等务实派官员建立的联系,以及与冯紫英等新生代勋贵子弟的交好,构成了他在朝中或明或暗的奥援。更重要的是,他与贾芸的感情,在风雨同舟中愈发坚贞深厚,这位贤内助已成为他事业上不可或缺的臂膀,让他无论面对何种艰难,内心都有一处温暖的港湾。
“夫君,”贾芸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见何宇站在窗前,便体贴地将一件薄绒披风搭在他肩上,“春寒料峭,仔细着了风寒。”
何宇转过身,接过茶盏,握住她的手,触感微凉,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去处理产业上的事了?”他柔声问。
“嗯,”贾芸点头,眉眼间带着一丝干练的神采,“‘速达通衢’在通州的转运仓已初步建成,按照夫君之前的提点,划分了仓储区、装卸区、车马区,也初步制定了货物进出、人员管理的章程。几位掌柜都觉得此法甚好,效率提升不少,损耗也降低了。”她顿了顿,略带俏皮地补充道,“便是西山下那个小田庄,今春的作物安排,也按夫君说的那‘套种’之法试行了,庄头虽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
何宇听得欣慰,贾芸的学习能力和执行力远超他的预期。他那些源自现代的、看似离经叛道的管理方法和农事理念,在她手中,总能被巧妙地与当下实际情况结合,并有效地推行下去。“辛苦芸儿了。这些琐碎事务,本不该让你如此操劳。”
贾芸摇摇头,目光坚定:“夫君志在天下,这些庶务,芸儿理当分担。况且,眼见着夫君的想法一点点变成现实,看到商路更畅,田庄或许能多些收成,芸儿心里,亦是欢喜的。”她望向窗外渐显生机的庭院,轻声道,“就像这园子里的草木,寒冬再长,春天总会来的。夫君所想所做,不正是要为大夏,带来一个新的春天么?”
何宇心中触动,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低声道:“只是,这‘春天’的到来,必然伴随着疾风骤雨。接下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顺。”
贾芸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风雨同舟,荣辱与共。无论前路如何,芸儿始终在夫君身边。”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这种历经磨难后愈发深厚的默契与信任,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珍贵。
午后,林如海府上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并非密函,而是寻常的问候帖,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信息:叶向高阁老已在极小范围内,就“以商助战”之策征询了几位户部、兵部实干官员的意见,反响虽不一,但并未出现一边倒的反对,甚至有官员提出了更细致的补充建议。这意味着,何宇献上的策略,正在最高决策层引发实质性的思考,不再是空中楼阁。
几乎同时,冯紫英也遣小厮送来几样新鲜的关外野味,并附言说近日京营操练紧张,等闲下来再邀何宇出城散心。看似寻常的礼节往来,实则传递着冯家乃至部分军中新生力量对何宇的持续关注与友善态度。
这些细微的迹象,如同早春的暖风,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京城权力场的气氛。很多人都隐约感觉到,那位因“伤病”沉寂已久的忠毅伯,似乎正以一种不同于以往军功卓着的姿态,重新进入帝国权力核心的视野。这种变化并非雷霆万钧,而是润物无声,却更显其根基的扎实。
傍晚时分,何宇与贾芸在花园中散步。夕阳的余晖给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芸儿,我记得你曾提过,城南有处废置的皇庄,地方宽敞,临近水源,却因管理不善而荒芜?”何宇忽然问道。
贾芸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是的,夫君。那地方叫‘芳草甸’,本是内务府辖下的一处牧场,后来渐渐废弛了。夫君问起这个是……?”
何宇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已看到了未来的图景:“若有机会,我想向陛下奏请,将那块地方要过来。”
“夫君要那块地有何用?”贾芸好奇地问。皇庄虽废置,但毕竟是官产,岂是轻易能要来的。
何宇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若将来,‘格物兴学’之议能得陛下首肯,那块地方,地势开阔,远离喧嚣,正是兴办学堂的绝佳之所。可以建造校舍、工坊、试验田……让学子们不仅读圣贤书,更能亲手格物,验证道理。农可学稼穑之术,工可习匠作之巧,医可明药理之精……或许,那里将来能成为一颗种子,一颗开启民智、强国富民的种子。”
贾芸听着何宇的描述,眼前仿佛也展开了一幅宏大的画卷。她深知“格物兴学”是何宇最大的心愿之一,也是未来必将引来最大争议的举措。但此刻,听着丈夫充满希冀的话语,她只觉得心潮澎湃。
“若真有那一日,芸儿愿为夫君打理学堂庶务,让夫君无后顾之忧。”她轻声却坚定地说。
何宇揽住她的肩膀,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力量。北疆的战事依旧焦灼,朝堂的暗流从未停止,贾府的危机也在潜滋暗长,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此刻,站在早春的庭院中,身边是志同道合的爱侣,心中是清晰坚定的蓝图,他感到的不是彷徨,而是一种“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的沉稳与豪情。
始于北疆的铁血烽烟,历经凯旋的荣耀、构陷的风波、蛰伏的积累,终于在此刻,为下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悄然拉开了序幕。
风雨或许会暂歇,但追求变革的脚步永不停止。新的旅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