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功窟的石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
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聂风没有立刻开始修炼。
他独自站在石室中央,感受着熟悉的阴冷空气包裹而来。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黑风寨的血,似乎已渗入他的衣衫,甚至……灵魂。
他闭上眼。
黑暗中,仿佛又能看到步惊云那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情感的眼神,看到他手中新剑出鞘时那抹刺眼的寒光,听到座山雕临死前那破碎的、如同诅咒般的呓语。
“…雄霸…不是…”
“…找孩子…”
“…风…云…”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刺,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然后融化,留下冰冷的疑惧和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心会这么乱?
为什么那双死去的眼睛,比步惊云冰冷的眼神更让他感到寒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柄神龙飞刀。冰凉、光滑的刀身,贴着他的掌心,传来一丝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度。仿佛是他在这片冰冷和混乱中,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还有那张纸条。
“意随念动,非拘于形。”
“风中真意,不在疾,在‘听’风。”
听风……
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以前,他以为这只是某种高深的运气法门。但现在,在这巨大的迷茫和不安中,这两个字仿佛有了别的意味。
他需要“听”。
听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渴望摆脱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无形束缚的本能,缓缓走到了石室那唯一的、高处的气窗下。
他需要……开阔的天空。哪怕只是一小片。
气窗很高,很小。
但他凝神提气,风神腿的轻功心法自然流转,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轻轻一跃,双手便攀住了气窗边缘。他微微用力,将身体引了上去,透过那碗口大小的窗口,向外望去。
外面,是天下会后山的一处僻静山涧。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嶙峋的怪石和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上,染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晕。与石窟内的阴冷压抑相比,那里仿佛是两个世界。
风,从山涧中吹来,穿过气窗,拂过他的脸颊。
带着溪水的水汽,带着青苔和泥土的气息,带着一种……自由的、不受约束的味道。
聂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破空声,极其突兀地响起!
来自山涧对岸,那片茂密的黑暗松林!
聂风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声音……
他绝不会忘!
荒山溪边,救命飞刀破空之声!
潜龙院外,惊鸿一瞥之感!
练功窟内,神秘指点之时!
是他!
那个神秘人!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迅速走出石室翻身而出,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下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紧接着足尖再次一点,身形如电,朝着对岸的松林疾掠而去!
风神腿的身法被催动到极致,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轻盈,如此……迫切!
松林很密,光线昏暗。
他一头扎入林中,四下张望。
寂静。
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
没有人影。
仿佛刚才那一声微响,只是他的幻觉,只是风吹断了一根枯枝。
“前辈!”聂风忍不住压低声音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松林里显得有些突兀,“是您吗?请您现身一见!”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
聂风不甘心,向着林中更深处走去。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棵树木,每一片阴影。
依旧空无一人。
难道……真的只是错觉?
失望如同冰冷的溪水,缓缓漫上心头。他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粗糙的松树干上,微微喘息。怀中的飞刀,似乎也变得更加冰冷。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轻轻地,仿佛贴着他耳边响起。
又仿佛,是从他心底直接生出。
“心乱,如何听风?”
声音平和,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聂风焦躁的喘息和心跳。
聂风浑身一震,猛地站直身体,环顾四周!
依旧没有人!
“前辈!”他再次喊道,声音里带上了恳求,“晚辈心中有惑,恳请前辈指点!”
那声音再次响起,不急不缓,仿佛在阐述天地至理:
“风,无处不在。拂山岗,过林梢,入幽谷,掠大江。可有形迹?”
聂风怔住,下意识答道:“风…无相无形。”
“既无相无形,又何来束缚?”声音追问,“觉得缚住你的,是风,还是…你心中的樊笼?”
如同惊雷炸响!
聂风猛地呆在原地!
觉得缚住自己的……是心中的樊笼?
天下会的规矩?师徒的名分?步惊云的冷漠?座山雕的遗言?对杀戮的恐惧?对真相的迷茫?
这些……这些不就是他心中层层叠叠、挥之不去的樊笼吗?!
他一直觉得是外界的力量在压迫他,束缚他,却从未想过,是自己画地为牢!
“可…可是…”聂风声音干涩,“那些疑惑,那些…血,都是真实的…”
“真假重要,也不重要。”声音淡然道,“重要的是,你能否看清迷雾后的本心。是随风摇摆的草,还是…注定要劈开风浪的刀?”
声音顿了顿,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有人以恨为火,锻铁成兵,锋芒逼人,却易折易碎。”
“有人以仁为水,润物无声,看似柔弱,却能穿石覆舟。”
“你的路,在你自己脚下,在你…心里。”
话音袅袅,渐次消散。
仿佛从未出现过。
松林里,只剩下风声,松涛声,和聂风剧烈的心跳声。
他呆呆地站着,咀嚼着那每一句话。
心中的混乱和迷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开,虽然前路依旧模糊,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感,开始从心底最深处滋生。
是啊……
风,何曾有过形状?
束缚它的,从来不是高山峡谷,而是它自己是否愿意吹拂。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松林缝隙中露出的、那片渐渐被星子点缀的夜空。
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他不知道那个神秘人是谁,为何一次次指点他。
但他知道,对方没有恶意。
至少现在没有。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松林,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前辈点拨。”
然后,他转身。
步伐不再迷茫,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和决心,离开了松林,向着天下会那片巨大的、黑沉沉的建筑群走去。
他的身影,融入渐浓的夜色。
而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风,起了。
几乎就在聂风离开的同时。
松林最高处,一棵古松的树冠之巅,一道青衫身影悄然独立,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望着聂风消失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
“种子已播下……”
“能否破土,能否参天……”
“看你的造化了。”
身影一晃,如青烟般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下第一楼。
雄霸负手立于窗边,听着文丑丑低声禀报着聂风独自去了后山涧,片刻后又返回的消息。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幽光。
“看来……除了霜,还有别的飞蛾,喜欢绕着火光打转。”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也好……”
“飞蛾越多,火……才烧得越旺。”
窗外,夜雾渐起,笼罩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