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春风,似乎并未能吹散笼罩在南京城上空那层无形的阴霾。当“千里烽火”的光芒以超越驿马的速度将皇帝的意志刺向北方边陲,当新军的操演声和燧发枪的硝烟日渐成为京营常态,一股与之截然相反的、由失落、恐惧与愤懑凝结而成的寒流,正在勋贵集团的深处悄然汇集,并最终在李景隆那看似沉寂的府邸深处,酝酿成一场决定许多人命运走向的密谋。
暮色四合,曹国公府邸一如往常般门庭深锁,戒备看似寻常,实则外松内紧。府内最深处,一间远离主宅、藏于假山园林之后的别院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绒帘垂落,将内里的光影与声响尽数吞没。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春夜的微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与压抑。李景隆端坐主位,并未穿着日常国公的常服,而是一身暗紫色的锦袍,衬得他面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愈发晦暗不明。他手中把玩着一只价值连城的和田玉貔貅,动作缓慢,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在座的五六人。
在座者,无一不是南京城中顶级的勋贵:永平侯谢贵、武定伯郭英、定远侯王弼(历史上参与靖难,此处沿用其名),以及另外两三位同样因京营整训、新政推行而利益严重受损的侯伯。他们个个衣着华贵,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酒肴,却无人有心思动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但这酒气非但未能助兴,反而更像是浇在心头怒火上的油。
“诸位,”李景隆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今日请诸位过府,非为饮宴。有些话,憋在心中已久,不吐不快。”
他放下玉貔貅,目光扫过众人那写满焦虑与不满的脸:“自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所谓‘新政’,力度之大,亘古未有。整训京营,核查空额,汰换老弱,动辄以军法相挟,视我等功臣之后如无物!此乃一。”
武定伯郭英立刻接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何止如此!那劳什子‘国债’,分明是与民争利,盘剥我等!还有那《大明时报》,指桑骂槐,今日说藩王,明日是不是就要指着我等鼻子骂了?!”
永平侯谢贵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杯盘作响:“最可恨是那夏原吉、赵德胜之流!寒门贱吏,仗着陛下宠信,竟敢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京营乃我等祖辈浴血奋战换来根基,如今却被他们肆意篡改,引入那些奇技淫巧,成何体统!”
定远侯王弼阴恻恻地补充道:“岂止京营?江南税改,刀锋直指田亩,多少老兄弟家的产业受损?陛下眼中,可还有半点念及我等祖辈的功劳?”
你一言,我一语,积压已久的怨气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火山口,猛烈地喷发出来。他们抱怨皇帝的“刻薄寡恩”,痛斥新政官员的“酷烈无情”,哀叹自身地位与利益的江河日下。每一句抱怨,都像是一根柴,投入那名为“不满”的炉灶中,让书房内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几分。
李景隆静静地听着,任由这股怨气发酵、膨胀。直到众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抱怨,若有用的的话,我等今日又何须在此?”他放下酒杯,目光陡然变得凌厉,“陛下之心,已昭然若揭。他要的,是一个焕然一新、唯命是从的大明,是一个没有我等这些‘旧时代遗老’掣肘的朝廷!宠信寒门,苛待武臣,非是一时意气,而是其既定之国策!”
他环视众人,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长此以往,莫说荣华富贵,只怕我等连立足之地都将不存!诸位可还记得洪武年间,胡惟庸、蓝玉案后,多少勋贵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让他们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取代。是啊,老朱家的皇帝,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景隆兄,那……那依你之见,我等该如何是好?”谢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李景隆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如同暗夜中窥伺的猎食者。
“坐以待毙?自然不能。”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但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新军之威,燧发枪之利,烽火系统之速,诸位即便未曾亲见,也该有所耳闻。在南京,陛下占尽天时地利,我等毫无胜算。”
“那……难道就毫无办法了?”郭英急切地问。
“办法么……倒也不是没有。”李景隆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关键在于四个字——‘静待其时’。”
“静待其时?”众人不解。
“陛下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隐患犹在。”李景隆分析道,“其一,新政推行,看似势如破竹,然江南税改已见波澜,此乃民心未附之兆。其二,其最大心腹之患,在北而不在南!”
他手指蘸了酒水,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缓缓写下一个“燕”字。
“燕王朱棣,雄才大略,岂是甘于人下之辈?陛下步步紧逼,燕王岂会坐以待毙?如今北平静悄悄,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李景隆语气笃定,“一旦北平有事,陛下必然倾尽全力北上平叛。届时,南京空虚,朝堂重心北移……”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景隆兄的意思是……我等暂时隐忍,暗中积蓄力量,等待北平变故,朝廷大军北调之机?”王弼呼吸有些急促。
“正是!”李景隆重重一点头,“届时,南京城内,能掌兵者还有几人?只要我等把握时机,或可……乾坤倒转!”
这个念头太大胆,太疯狂,让在座几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旋即,被逼到绝境的绝望,以及对权力失落的恐惧,迅速压倒了那片刻的理智。
“只是……燕王那边,可靠吗?”谢贵还有些犹豫。
“可靠与否,并不重要。”李景隆冷笑,“重要的是,他需要搅动风云,我们也需要他搅动风云!这是合则两利之事。我已通过隐秘渠道,与北平有所接触。燕王,需要我们在南京的‘配合’。”
他所谓的“配合”,自然是指在关键时刻,利用他们在京营残存的影响力、在朝堂的人脉,制造混乱,牵制朝廷,甚至……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险招!
“此事……风险太大!”一位一直沉默的侯爷忍不住出声。
“风险?”李景隆猛地看向他,目光如刀,“是等着被陛下一点点削权、抄家、甚至像蓝玉那样身死族灭的风险大,还是搏一把,重现我等祖辈荣光风险大?!”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尔等之耳。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人神共弃!诸位,是愿意继续忍气吞声,看着家业凋零,还是愿意随我李景隆,赌上一把,搏个前程?!”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贪婪、恐惧、野心、绝望……种种情绪在每个人脸上交织。
最终,永平侯谢贵第一个站起来,咬牙道:“妈的!干了!与其窝窝囊囊被那些寒门贱吏踩在脚下,不如搏一把!”
“对!干了!”
“愿唯景隆兄马首是瞻!”
在酒精与怨气的催化下,在绝望与野心的驱使下,一个以李景隆为核心,以“静待北变,相机而动”为策略的危险同盟,在这深夜的密室中,悄然结成。他们将希望寄托于北方的战火,并决心在那战火燃起之时,于南京城内,掀起另一场惊涛骇浪。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即便知道也已无法回头的是,他们自认为隐秘至极的密会,其大致动向,早已被编织在南京城上空的那张无形蛛网所捕捉。
皇城司,指挥使值房。
宋忠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着下属的低声汇报。
“……曹国公府,今夜确有密会,参与者包括永平侯、武定伯……等人。虽无法探知具体言谈,但据外围观察及内应零星信息,彼等怨气深重,多次提及‘北边’、‘时机’等词,宴会气氛极为压抑愤懑。”
宋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继续监视,重点留意他们与北方的任何联系渠道,以及其在京营中的暗中动作。但,没有陛下明旨,不得打草惊蛇。”
“是!”下属悄无声息地退下。
宋忠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冰冷。李景隆等人的密谋,在他眼中,不过是困兽犹斗的垂死挣扎。皇帝陛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这些蠢蠢欲动的虫子自己跳到明处,便可一网打尽。
而乾清宫内的朱允炆,在接到宋忠的例行密报后,只是淡淡一笑,对身旁的徐辉祖道:“看来,朕的鱼饵,已经让有些鱼儿按捺不住了。也好,水浑了,才方便摸鱼。”
他稳坐钓鱼台,冷眼看着勋贵集团的怨气凝结成危险的阴谋,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自己预设的结局。对于李景隆等人将希望寄托于北平的想法,他更是嗤之以鼻。
“指望朱棣?”朱允炆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朕倒要看看,是他朱棣的刀快,还是朕为他准备的囚笼,更坚固一些。”
南北两股暗流,都在加速涌动。南京城内的怨气与阴谋,与北平方向的隐忍与杀机,仿佛两条即将汇合的毒蛇,共同指向一个必然爆发的未来。而掌控着全局的年轻帝王,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风暴的准备。
(第6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