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刘家港。
寅时刚过,东方的海平面才泛起一丝鱼肚白,刘家港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潮气,吹拂着港口无数悬挂的灯笼,光影在水面上摇曳破碎,映照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
五艘新造的“福船”巨舰,如同五座移动的城堡,静静地停泊在深水码头。这些舰船与传统的漕船截然不同,船体更加修长挺拔,吃水极深,显示出惊人的载重能力。船首新绘的蟠龙纹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破浪而出。船身用的是上好的福杉,桐油刷了数遍,在灯火下泛着乌亮的光泽。最为奇特的是其帆装,并非漕船常见的软帆,而是采用了硬帆与部分软帆结合的新型制式,桅杆高耸入云,绳索密如蛛网,透着一股远洋航行的彪悍气息。
户部侍郎夏维喆(夏原吉族弟,海运派干将)身着绯色官袍,手持玉笏,神情肃穆地站立在码头最前方的祭台旁。祭台上陈列着太牢三牲,香烟缭绕。他身后,是皇家海运公司的管事、水师将领、以及从各地征调来的经验丰富的海狗子(老水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五艘巨舰上,气氛庄重而紧张。
辰时正刻,吉时已到。
夏维喆深吸一口气,踏上一步,展开手中明黄色的绢帛,朗声诵读祭文,声音在空旷的港口回荡:“……仰赖天恩,俯仗海若,今奉圣谕,试航北洋,比较漕海,利国通商……伏祈神佑,风波永息,舟楫安泰……”
祭文诵读完毕,夏维喆将祭文焚化,青烟直上苍穹。随后,他郑重地将一份盖有皇帝朱允炆玉玺的关防文书,交到此次海运船队的指挥使、水师副将赵德昌手中。
“赵将军,”夏维喆目光灼灼,“此去天津卫,海路一千八百里,关乎国运新策,陛下与满朝文武俱在翘首以盼。十万石粮米,帝国之重托,尽在将军肩头!”
赵德昌年约四旬,面色黝黑,脸颊上有一道被海风刻出的深痕,他抱拳沉声道:“侍郎大人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不负皇命!”他抬头看了看主桅顶端猎猎作响的信风旗,信心更增,“眼下正值东南季风盛行,天公作美,正宜扬帆北上!”
就在此时,港口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港外水道中,不知何时集结了十余艘大小不一的私商海船。这些船只虽不及官船威武,却也保养得法,帆樯林立。为首的一艘大船上,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船头,身披一件旧皮氅,正是多年前被招安、如今暗中为朝廷效力的老海商陈祖义。
陈祖义拱手朝向港内,声若洪钟:“草民陈祖义,率各家船主伙计,闻听天家船队今日北上,特来助威!我等熟悉这段海路,暗礁季风,了如指掌,愿为官船前导护航,以表对陛下开海新政的赤诚之心!”
这突如其来的民间船队,让港内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些措手不及。私自集结船队,接近官家重地,本是忌讳。但陈祖义言辞恳切,且其在海上的威望人尽皆知。
水师将领赵德昌却是眼前一亮,哈哈大笑,对夏维喆及众官道:“好!来得正好!陛下推行新政,本就是要官民同心,共兴海利!今日有陈老船主和诸位好汉相助,正可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万众一心!传令,准其编入船队序列,以为侧翼向导!”
命令一下,港外船队顿时爆发出欢呼声,各船船首纷纷挂起早已准备好的红绸,一时间,海面上红绸飘舞,与官船的龙纹旗帜交相辉映,场面蔚为壮观。原本略显孤寂的五艘官船,瞬间有了一支庞大的“护航舰队”,气势大盛。
“轰!轰!轰!”
三声炮响,声传数十里。巨大的船帆在滑轮组的嘎吱声中缓缓升满,饱吸着强劲的东南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鼓荡声。锚链起吊,水花四溅。以五艘福船为核心,十余艘民船为羽翼的混合船队,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驶离刘家港码头,劈开万顷碧波,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海洋,坚定地进发。
同一时刻,北直隶,淮安府,清江浦船闸。
与太仓港面向大海的开阔激昂截然不同,清江浦的气氛是另一种凝重和喧嚣。
古老的运河河道在这里变得狭窄,巨大的船闸如同扼住咽喉的关卡。此刻,闸门内外,挤满了密密麻麻、首尾相接的漕船,数量不下二百艘。这些漕船与海船相比,显得低矮而笨重,船体因常年使用而显得斑驳陈旧,船帆也多是补丁叠着补丁。船队蜿蜒如长蛇,延绵十数里,几乎堵塞了整个河道。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味、船体木材的腐朽味,以及无数漕工纤夫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
漕运总兵官张永贞,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站在闸官衙门的了望台上,俯瞰着脚下这片他经营了半辈子的“王国”。他刚刚接到巡河御史用快马送来的急报:宿迁段河道因春季桃花汛冲毁部分堤岸,正在紧急抢修,至少需一日方能通行!
“混账!”张永贞心中暗骂,早不毁晚不毁,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前比试,争分夺秒,耽搁一天,后果不堪设想。
“总兵大人,怎么办?”身旁的副将焦急地问道。
张永贞盯着河道图,目光阴鸷,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命令:“不能等!传令,前队改道,走沛县支流!绕开宿迁段!”
命令下达,漕船队伍中顿时一片哗然。经验丰富的老漕工和押运官们纷纷叫苦不迭:“大人!沛县支流水浅河窄,多弯道险滩,平日里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走那条路!这一绕,凭空多出八十里不止,还要过三道急水湾,耗时费力啊!”
“闭嘴!”张永贞厉声喝道,“宿迁段堵塞,难道让船队在这里干等吗?这是陛下的比试,耽误了时辰,谁担待得起?走支流!立刻!马上!”
军令如山,漕工们纵然满腹怨言,也只得硬着头皮执行。庞大的船队开始笨拙地调整方向,如同一条陷入泥潭的巨蟒,艰难地转向那条更狭窄的备用河道。混乱、碰撞、叫骂声不绝于耳,效率极其低下。
然而,祸不单行。当船队的前锋历经艰难,终于驶入沛县支流,途经扬州钞关时,更大的麻烦来了。钞关的税吏们仿佛完全不知道今日船队的特殊性,依旧按部就班,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刁难的态度,照例登船“抽验”。
“哎呀,各位官爷,这是御前比试的船队,十万火急,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行个方便?”押运官陪着笑脸,急得额头冒汗。
那为首的税吏慢条斯理地翻开账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大人,话不能这么说。规矩就是规矩,漕船过关,抽验纳税,这是太祖爷定下的铁律!谁知道你们船上除了漕粮,有没有夹带私货?要是放过去了,上头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小吏可吃罪不起。”他故意磨磨蹭蹭,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硬是耽搁了整整半个时辰,才不情愿地放行。
押运官看着西斜的日头,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这套盘剥克扣的“陋规”,早已深入漕运体系的骨髓,绝非一纸圣旨就能立刻根除。张永贞在后方得知消息,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震落在地,摔得粉碎。他仿佛已经看到,海运船队正乘风破浪,而自己的船队却在内陆的河道里挣扎蹉跎。
海运船队已驶出长江口,真正进入了浩瀚无垠的大海。方才在江口尚觉风平浪静,一入外海,景象顿变。风力骤然加强,海面上白浪翻涌,浪头高达丈余,庞大的福船也开始剧烈地颠簸起伏。
一名随船监督的户部文官,第一次经历如此风浪,顿时面如土色,紧紧抓住船舷,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哈哈哈!”一旁正在调整帆索的水手见状,不由大笑起来,“大人莫怕!这是好风!正合我等心意!”
只见船长站在艉楼高处,观察着风势海浪,不断下达指令:“升满帆!注意角度!舵手,保持航向!”
船身随着命令大幅度侧倾,破开巨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北疾驰。咸涩的海水化成冰冷的水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彪悍气息。
突然,主桅了望塔上的水手发出惊呼:“前方发现沙洲暗影!”
那文官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即将撞上礁石。却见船长赵德昌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的海图,展开仔细对照。那海图显然与旧式海图不同,标注极为精细,水深、暗礁、洋流,甚至不同季节的风向规律都有记载。
“无妨!”赵德昌信心十足,下令道:“按陛下钦赐的新航线,偏东修正三里航向,即可安全绕过!”
船队依令调整,果然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片水下沙洲。文官惊魂未定,对这份精准的海图和船长的镇定佩服不已。他注意到,这些新式海船的船舱都采用了奇特的水密隔舱设计,即便某一舱室受损进水,也不会波及全船。舱底还铺着防潮的石灰和木炭,以保持粮米干燥。种种细节,都彰显着技术与准备上的优势。
与此同时,邵伯湖,沛县支流。
与海运船队的乘风破浪相比,漕运船队的处境可谓凄风苦雨。
沛县支流河道狭窄,水浅淤积。庞大的漕船吃水较深,行驶其中,频频发生搁浅。船工们不得不一次次跳入尚有寒意的河水中,喊着号子,用肩膀和木杠奋力推船。进度缓慢如蚁行,人力消耗极大。抱怨和哀叹声在河道上弥漫。
黄昏时分,一匹快马从前方疾驰而来,带来一个几乎让张永贞崩溃的噩耗:沛县支流上游,发现沉船堵塞河道!清理疏通,至少需要大半天!
“阴谋!这一定是阴谋!”张永贞再也抑制不住怒火,“锵”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狠狠砍在身旁的桅杆上,木屑纷飞,“定是那些依附运河吃饭的帮派、胥吏搞的鬼!他们怕漕运衰败,断了他们的财路!故意在此设障!”
他猜得或许不错,漕运体系内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绝不会坐视海运成功。但此刻,无论原因为何,漕运船队已被困死在这条偏僻的支流中,进退维谷。
暮色渐浓。
当海运船队借着皎洁的月光和满帆的东南风,驶过被称为“黑水洋”的深海区域,航速不减反增时,漕运船队还在邵伯湖附近的泥泞河道里挣扎,灯火零星,疲惫不堪。
两封内容截然不同的奏报,几乎在同一时间,通过六百里加急驿马,向着南京皇城飞驰而去。
一封来自太仓,书记官在信鸽传书的基础上详细记录:“四月十九,海运船队辰时自刘家港启航,借东南季风,首日航程顺畅,遇沙洲依新图避之,人船无恙,日行四百二十里有余。”
另一封来自淮安:“四月十九,漕运船队辰时启航,即遇宿迁段河堤溃阻,被迫改道沛县支流,水道狭窄多搁浅,又遇沉船塞路,稽延不前,首日仅行六十里。”
这场由皇帝朱允炆亲手推动的“漕海竞速”,在第一天,就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方式,显露出了难以逾越的差距。技术的代差,体制的积弊,在浩瀚的大海与蜿蜒的内河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帝国的命运航道,似乎正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悄然偏转。
(第12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