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天还没亮,京城就疯了。
三州八县,一夜之间,同时曝出“血书事件”。
这不是暗杀,胜似暗杀。是挑衅,更是审判。
人来人往的驿站留言壁上,官府贴着悬赏令的告示牌上,甚至连守备森严的皇宫朱红外墙上,都赫然浮现出鲜血淋漓般的大字。
那些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刺破天穹的狠厉。
“谁封的神?”
“谁剪的线?”
“谁怕百姓会走路?”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当权者的心口。
朝廷震怒,当即下令彻查。
可查来查去,只查出了满腹的惊骇。
工部和钦天监的匠师们围着那些字迹,束手无策。
那诡异的朱红墨迹,遇光则显,字字泣血;遇水不溶,仿佛已经渗进了砖石的骨头里。
最后,大学士们面如死灰,只得上奏四个字:“妖术作祟。”
然而,在市井的茶馆酒肆,在田埂间的窃窃私语里,一种新的说法却不胫而走,如春草疯长。
“那不是妖术,是人骨头里憋了太久的火,自己烧出来的颜色。”
柳青枝就站在那面被士兵重重围困的“问墙”前,她个子小,被挤在人群外围,却踮着脚,执拗地望着那句“谁怕百姓会走路?”。
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灿烂至极的笑。
她低声呢喃,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姐姐,你看。这次你没来,我们也敢亲手撕了他们的招牌了。”
风波中心,裴明远却接到了他这辈子最荒唐的一份请柬……工部主办的“万民启智盛典”。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朝廷在焚书之后,又想出的怀柔手段,企图将百工技艺重新纳入他们的掌控。
盛典之上,三千工匠齐聚,奉命雕刻官方颁布图样的“教化偶”,寓意皇恩浩荡,万民顺服。
轮到裴明远上台演示时,这位京城最有名的木匠,却没有碰那块上好的金丝楠木。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图纸,正是谢扶光当初留给他的,那些巧夺天工、足以让死物行走的机关图。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这绝技献给朝廷。
下一秒,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叠凝聚着织魂一族千年智慧的图纸,平静地投入了身前的火盆。
“真正的技艺,”他声音洪亮,传遍整个广场,“在人心里,在人手里。它不怕烧。”
火焰轰然升起。
就在那一刹那,台下观礼的工匠中,他那三百名“百工夜课”的学徒,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号令,竟同步从怀中掏出各自珍藏的图纸,点燃。
三百多团火焰,在广场上连成一片燎原的火海。
“反了!反了!”监官气得浑身发抖,士兵们拔刀上前。
可他们寸步难行。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汇成了铜墙铁壁。
“我们烧的是脑子里的枷锁,不是手里的罪证!”
角落的观礼高台上,陆九渊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解下了腰间那柄象征着他前途与身份的佩刀,轻轻放在了冰冷的座椅之上。
刀鞘与木椅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从此,庙堂之高,再与他无关。
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苏婉儿正立于一艘漂浮在水面的疫船船头。
她没有去京城,那个“专攻达官显贵”的瘟疫,她只听了一耳朵便知是假。
真正的病人,在这里。
她正在教一群因疫病而双目失明的郎中,如何用手“看”病。
“闭上眼,忘掉你读过的所有脉案图谱。”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用你的指腹,去感受。是沉,是浮,是快,是慢。这根在你指下跳动的血管,是谁在告诉你它真实存在?是你的眼睛吗?”
一名老医师摸索着病人的手腕,忽然老泪纵横:“姑娘……我们以手代目,不循古法,这……这算不算违禁之术?”
苏婉儿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不算。这叫‘自知’。”
当夜,她走后,村口的村民们自发地推倒了那座他们供奉多年的“铃铛仙子”神像。
他们没有再塑新神,只是用一块普通的青石,雕琢成一个无面的人像,人像没有五官,只有一只被放大了无数倍、指向自己心口的手指。
神佛,从来不在天上。
谢扶光最后一次踏入归灵阁。
月光如水,洒满空空荡荡的厅堂。
墙上,还挂着那只她最初雕刻的、没有任何机关的仕女木偶。
她走过去,看见木偶的掌心,那个她刻下的“走”字,已经被附近玩耍的孩子们用指甲、用石子描摹了无数次,边缘几乎都被磨平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字,像是在触摸一段已经远去的时光。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纷杂而沉重的脚步声。
谢扶光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隐上房梁。
她看见柳青枝带着一群木匠,嘿咻嘿咻地抬进来一块巨大的黑沉木头。
是当年镇压京城怨气的镇魂桩残骸。
谢扶光眸光微动,静静看着。
只见他们没有丝毫敬畏,直接将那块曾让无数怨魂不得超生的“神器”架起,斧劈锯开,刨光磨平,最后,竟是做成了一张结结实实、朴实无华的长桌,稳稳当当地摆在了断线塾的正中央。
柳青枝拿起铁锤,将最后一根木钉奋力敲入。
“咚!”
她擦了把汗,对着众人朗声道:“都记住了!这不是什么神器,这就是一张桌腿!结实的桌腿,才能压得住碗,撑得起饭,走得稳路!”
梁上,谢扶光看着那张由镇魂桩改造而成的桌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你们终于学会了,不等我来了。
赵十三在京城外的渡口,等了整整三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觉得,她该走了,他得来送。
第四日清晨,浓雾弥漫。
他看见远处山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他猛地站起,疯了一样冲过去。
可那身影却停下了。
谢扶光背对着京城的方向,手中捏着一枚银铃的残片,月光下,泛着冷光。
赵十三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冰凉的铃铛残片,轻轻放入他温热的掌心,然后反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合拢,紧紧握住。
“以后没人摇铃了。”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散在雾里,“但你要记得,最早教你站起来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说完,她松开手,转身,一步步走入愈发浓重的晨雾之中,再未回头。
赵十三摊开手掌,那枚残片静静躺着,不再会响。
数日后,一场透彻的春雨,洗尽了京城所有的喧嚣与血字。
归灵阁的旧址上,焕然一新。
那张由镇魂桩做成的长桌上,没有摆放贡品,反而歪歪扭扭地摆满了百姓们自发送来的木偶。
那些木偶,全都不会动,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歪着脑袋,粗糙,却鲜活。
一群孩子围着桌子嬉笑打闹。
“看!这个是我爹做的!丑死了!”
“这个是我奶奶刻的!她说她年轻时就想有个自己的娃娃!”
忽然,一阵穿堂风吹过,拂动了屋檐下结了许久的蛛网。
一根极细极韧的蛛丝悠悠垂落,不偏不倚,恰好拂过其中一只小木偶的肘部关节。
那只本该静止的木偶,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手臂极其轻微地、极其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所有嬉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的欢呼。
而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谢扶光仰望漫天星斗,袖中空空如也,铃铛早已不在。
但她知道,就在此刻,就在那座被雨洗过的城里,千万条崭新的、看不见的线,正在无数双笨拙而坚定的手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