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太庙的琉璃瓦上,连星光都吝于施舍一缕。
守庙的老吏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脚下晃动,照着他满是褶子的脸。
他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结束最后一轮巡查,眼角余光却猛地定住了。
供桌之上,那块属于先帝的紫檀木牌位,在密不透风的大殿里,无风自动,竟缓缓打了个转。
老吏以为是自己眼花,用力揉了揉。
可下一秒,牌位正面,那原本用金粉描出的“高宗”二字下,一行细小的血字,如蛆虫般,从木纹深处慢慢蠕动着爬了出来。
“吾负织魂,不得安息。”
老吏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似的咯咯声,手中的灯笼“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灯油泼洒,火苗窜起又熄灭,整座大殿瞬间陷入极致的黑暗与死寂。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大殿,嗓子里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喘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次日清晨,消息传开,整个前朝后宫为之震动。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官员,战战兢兢地亲往查验。
天光大亮,也驱不散殿内的阴寒。
不止是先帝的牌位,从开国太祖到高宗,整整七座帝位牌位之上,全都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血字。
字迹仿佛是从木头里长出来的,带着一股陈年的血腥气。
“荒唐!一派胡言!”礼部尚书脸色铁青,强作镇定地呵斥,“此乃妖人邪术,意图动摇国本!”
他抓起案上的朱笔,想将那血字划掉,以正视听。
可他刚念出“妖术”二字,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坚硬的狼毫笔杆,竟在他指尖应声而断。
一滴浓稠的朱砂墨,不偏不倚,正好溅上先帝的牌位。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朱墨并未流淌,而是像活物一样迅速扩散,在牌位上化作无数细如蚁足的微小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二十年前,在那场灭门惨案中,领旨、行刑、上奏、封档的官员。
礼部尚书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因为他分明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掌印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传,韩掌印带着内务府的太监,阴沉着脸闯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那些牌位,
“一群废物!”他怒斥道,“愣着干什么?给咱家把这些污秽之物刮干净!”
几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上前,用玉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牌位表面。
可越刮,众人心越凉。
那血字像是刻在牌位的骨子里,每刮掉一层木屑,下面的字迹反而愈发鲜红,深可见骨。
终于,在一声轻响中,一块木片剥落,露出了牌位内里嵌着的东西。
那是一小片暗黄色的布条,质地奇特,上面用银线绣着半截伞骨的纹样。
是织魂一族的信物!
韩掌印的呼吸陡然急促,干枯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他一把推开小太监,嘶声力竭地吼道:“烧!把火盆拿来!给咱家烧了它!烧得一干二净!”
火盆很快被抬了进来,熊熊的火焰映着韩掌印扭曲的脸。
他颤抖着,将那块嵌着断伞布条的牌位,狠狠丢入火中。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半人高,火光中,却听不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稚嫩的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齐声背诵着那段早已被鲜血尘封的誓言。
“吾族司魂,为君执伞,镇四方鬼魅,安社稷龙脉……”
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就在耳边。
“……若有负我族者,九代不得享香火,魂入无间,永世不宁!”
最后一个“宁”字落下,火光冲天!
七座祖宗牌位,竟在同一时刻,猛地向前倾倒,“砰砰砰”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碎裂的紫檀木块四散迸溅,可诡异的是,那迸裂开的七道裂痕,竟在地面上,严丝合缝地拼出了一把巨大的、破碎的伞的形状!
韩掌印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同一时间,京城最高的鼓楼之上,一个说书女先生支开了场子。
往日里唱尽风花雪月的林九娘,今日换了一身素衣,怀抱琵琶,指尖轻拢慢捻,唱的却是一段新编的《牌位谣》。
“说怪谈,论奇闻,太庙里头开了门。祖宗牌位自己走,开口就把子孙喷。骂子孙,不肖孙,龙脉底下埋罪人……”
她嗓音清亮,吐字如珠,每一个字都像钩子,勾得来往百姓驻足不前。
流言如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有信奉鬼神的老族长,惊疑不定地在家中祠堂焚香问祖,香灰未落,供桌上自家先人的牌位,竟“滴答”一声,渗出了一颗暗红的血珠。
城西,一名御史的独子从噩梦中惊醒,哭得撕心裂肺,抱着他爹的腿不肯松手。
“爹!爷爷在梦里打我!他拖着我下地府,说他错了!说他当年收了韩掌印的金子,亲手烧了谢家那本记录着救民功绩的名册!他说他在底下受苦,没人给他烧纸钱啊!”
御史闻言,面如死灰,当夜便带着全家老小,披麻戴孝,长跪于守名祠外,自请罪责。
皇权的精神支柱,正在从内部,一寸寸崩塌。
夜色掩护下,一道苍老的身影,鬼魅般潜入了太庙偏殿。
柳嬷嬷躲开巡逻的禁军,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尊久未使用的铜香炉前。
她伸手探入冰冷的香灰底下,摸索片刻,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铁匣。
这是二十年前,谢扶光的母亲在被带走前,托付给她的最后信物。
匣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卷用特殊皮质写成的《织魂祭典录》。
柳嬷嬷借着月光展开录卷,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
上面用血书记载着织魂一族最高阶的秘术:唯有每一代的“承伞者”,以自身魂魄为主祭,方可不必献祭生灵,而是直接唤醒被皇权镇压在龙脉之下的所有冤魂,使其脱离轮回,完成一场颠覆秩序的“逆祀”。
她将录卷紧紧抱在怀中,转身奔向城隍庙的方向。
在破败的庙宇后院,她将铁匣交到谢扶光手中,跪倒在地,声音嘶哑。
“小姐,夫人说,您不必做他们的镇物,您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祭司。”
谢扶光接过录卷,指尖冰凉。
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依照录卷之法,以城隍庙为阵眼,七十二口古井为阵基,布下了“逆祀大阵”。
她将香火燃出的青烟抽出,织成魂丝,串联起每一口井的井碑。
随后,她将那七十二枚亲手制作的盲眼木偶,一一投入井中。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
全城所有人家,无论高低贵贱,家中供奉的牌位,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轻微的“嗡嗡”震动。
紧接着,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亡魂之声,仿佛从地底最深处涌出,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齐声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谢——扶——光——”
谢扶光立于七十二口井环绕的阵心,风吹起她的长发,衣袂飘飘,宛如神只。
她缓缓举起那把残破的、只剩伞骨的断伞,对着漫天星辰与无尽冤魂,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轻声回应。
“我来接你们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沉寂了二十年的伞骨银丝,仿佛听到了主人的召唤,竟自动拨动,发出了第一声清越的鸣响。
“铮——”
一声清鸣,如钟如磬,响彻九霄。
皇宫深处,太庙之内。
龙椅上的天子,早已没了九五之尊的威严。
他跪在拼成伞状的碎裂牌位前,不管不顾地用力叩首,额头早已磕破,鲜血和冷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列祖列宗!保佑朕!保佑大胤江山啊!”
他声嘶力竭地哀求,回应他的,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一个沙哑的、仿佛生了锈的低语,在他身后响起。
“你要的不是保佑,是遮掩。”
皇帝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可那七座碎裂的牌位残骸,竟像是活过来一般,缓缓转动,原本刻着字的一面,齐刷刷地“看”向他。
光滑的木面上,浮现出一张张稚嫩的孩童面容,赫然是谢扶光七八岁时的模样,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着他惊恐万状的脸。
同一时刻,地宫最深处,那根跨越了生死的银丝,已悄无声息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
它如一条有生命的灵蛇,蜿蜒而上,最终缠上了宗庙顶梁的那根主柱。
银丝微微一颤。
仿佛在等待,下一声钟响的号令。
紫宸殿内,皇帝彻底崩溃了,他指着太庙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身边最忠心的老奴下了最后的命令。
“赵德全……去!把那些东西……给朕拆了!砸了!烧了!不管用什么法子,让它们消失!”
御前大太监赵德全惨白着脸,重重叩首,声音却异常沉稳。
“奴才,遵旨。”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得笔直,转身朝着那不祥的太庙走去。
他那张老树皮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殉道者般的、顽固到愚蠢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