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尽头的槐阴里,像一只趴在浓雾里的巨兽,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阿菱独自抵达时,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色。
村民们看到她腰间那块幽诉司的铜牌,眼神躲闪,脸上堆着一种既敬又畏的假笑,勉强将她安置在村祠堂的偏屋。
屋里潮湿,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香灰混合的霉味。
阿菱一夜无眠,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子夜刚过,墙外传来一阵细碎又压抑的脚步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屏住呼吸,凑到窗棂的破洞处向外窥探。
月光惨白,照见几个佝偻的老人,正抬着一个用大红布紧紧包裹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走向后山。
那红布下,分明是一个孩童的轮廓。
“替命童!”
三个字在她脑中炸开,阿菱心头一凛,转身就要撞门而出。
可她的手刚碰到门板,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量猛地将她弹了回来!
墙壁上,一道道用暗红色颜料绘制的符咒,此刻正幽幽泛着青光。
那血腥气如此熟悉,竟是用织魂族人的鲜血炼制的“禁言阵”!
他们将她困在这里,就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却一个字都喊不出去!
愤怒与无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此时,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
一道身影踏着雨水而来,足尖点地,竟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来人是个少女模样,眉眼精致如画,神情却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正是傀儡,谢承。
她立于后山那口枯井的边缘,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灯笼里没有烛火,只有一团幽蓝的光焰在跳动。
“哪来的野丫头?敢闯我们槐阴里的禁地!”
村正槐九发现了她,举着火把,带着几个壮丁厉声喝问。
谢承置若罔闻。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苍白的手,将那盏诡异的蓝光灯笼,缓缓地、一寸寸地,插进了井口石沿的一道裂缝里。
“——啊啊啊!”
刹那间,井底深处爆发出无数凄厉的尖啸,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气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化作数十张痛苦扭曲的人脸,疯狂地朝谢承扑来!
村民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后退。
谢承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腕。
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线从她腕间弹出,随着她手腕一振,七具巴掌大小的仕女傀儡从她宽大的袖中飞射而出,悬停在半空。
她们没有嘴,却齐齐奏响了手中的微缩琵琶。
哀婉、凄凉的乐声,如同实质的波纹扩散开来。
正是织魂秘术,“哭陵偶”的变体。
那些黑气凝成的人脸一碰到乐声,便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痛苦地缩回了井底。
“好……好重的织魂味儿……”
一个沙哑如夜枭的声音响起,拄着拐杖的吴哑婆从黑暗中走出。
她双目失明,眼眶是两个黑洞,此刻却“看”向谢承,鼻翼剧烈地翕动着。
“你们……你们竟然没死绝?”
她突然发出一阵癫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可你知道这井底下镇着的是谁吗?是你们自己人!是你织魂族的老祖宗!”
祠堂偏屋里,阿菱听到这话,浑身剧震。
吴哑婆的声音穿透雨夜,带着刻骨的怨毒:“二十年前,你们织魂族派了两个弟子来净化这里的冥壤,说是要还我们一片净土。可她们没那个本事!灵力耗尽,反被冥壤污了心智,眼看就要变成活尸!”
“是我们!是我们这些贱民,趁她们虚弱,从背后捅穿了她们的心窝,把她们活埋在这口井里,用她们织魂族人的尸骨,才镇住了这井底的怨气!”
阿-菱如遭雷击,扶着墙壁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她终于明白了。
“所以……所以你们一直用活祭,用无辜孩子的命去填,就是为了安抚那两具尸骸,不让她们反噬?”
“不然呢?你以为鬼会慈悲,会放过我们?”吴哑婆冷笑着,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这是她们欠我们的!”
与此同时,山道入口。
赵小满带着一队幽诉司差役,被眼前诡异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原本清晰的山路,此刻竟像麻花一样扭曲盘桓,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
“是冥壤形成的结界,鬼打墙!”赵小满又急又怒。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谢扶光交代的后手,急中生智,猛地掏出那块傀儡令牌,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了上去。
“以我血,引主魂共鸣!”
霎时间,令牌发出一阵微弱的嗡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红光从令牌上射出,直指山峦深处。
“在那边!”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外围布控的裴照接到了信号。
“点灯!”他冷然下令。
三十六盏特制的引魂灯同时点燃,布成“断魇阵”,强行撕裂了笼罩槐阴里的无形结界。
一道刺目的金光如同神罚之剑,划破浓雾,精准地轰击在祠堂的屋顶上!
“轰——!”
瓦片轰然炸裂,木屑纷飞。
谢承的身影从破洞中一跃而下,肩上扛着被救出的阿菱,安然落地。
“前辈……”阿菱挣扎着站稳,不顾赵小满的劝阻,声音颤抖却无比坚定,“我要下去。”
她手持那面修复好的“照妄鉴”残片,一步步走向那口散发着无尽怨气的枯井。
井壁湿滑,布满了深深的、绝望的抓痕。
井底的尽头,果然躺着两具已经化为白骨的尸骸,身上还披着早已腐朽不堪的织魂袍。
阿菱双膝一软,跪倒在骸骨前,泪水夺眶而出。
“前辈……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她将“照妄鉴”高高举起,镜面映出的,是二十年前那两个年轻女子临终前的最后画面:
她们拼尽最后一丝灵力封印冥壤核心,身后,却是村民们举着锄头和尖刀,带着贪婪又恐惧的目光,狠狠刺穿了她们的胸膛。
阿菱泪流满面,从怀中取出两缕用“同命结”编织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两具遗骨的手腕上。
“今日起,你们不再是孤魂野鬼。”
她的声音,带着血脉传承的誓言。
“你们是为守护而死的,织魂先烈。”
井口,谢承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具哭陵偶投入井中。
哀乐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股肃杀与审判的意味。
整个山谷都开始剧烈震动,仿佛在为这两位迟来的英雄送行。
次日黎明,槐阴里的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那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枯井,竟然一夜之间被填平了。
原地,升起了一座小小的石龛,里面供奉着两枚崭新的灵牌,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陌生的名字。
而更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每家每户的门前,都多出了一只巴掌大的泥塑娃娃。
娃娃的眼眶是两个黑洞,嘴角却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第三天,村里开始有人彻夜做噩梦,梦见那泥娃娃就坐在自己的床头,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第七天,村正槐九第一个崩溃了。
他疯了似的砸毁了自家供奉了几十年的山神龛,然后带着全村老少,三步一叩首,跪在了京城外的碑林门前,嚎啕大哭,磕头请罪。
幽诉司内,一份关于槐阴里罪状的详细报告,被送到了谢扶光面前。
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对身旁的裴照说道:
“告诉他们——娃娃不会哭,它只会咬。”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重。
“欠的债,得一口口还。”
槐阴里的尘埃尚未落定,一场新的风暴,已在帝国的心脏地带悄然酝酿。
春寒料峭,朝廷议事殿内争论激烈。柳元景手持玉笏,厉声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