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缠绕在他身上的金色锁链,第一次,有了动静。
并非收紧,亦非绞杀,而是发出了光。
一种冰冷、克制、不带任何情绪的光。
光芒流转间,一幕幕幻象如淬毒的刀,精准地刺入沈知悔的识海。
地宫深处,织魂族最后的庇护所,孩童们的哭喊声被烈火吞噬。
沈知悔的嘴角,勾起一抹枯槁的冷笑。
“乱党之后,死不足惜。”他低语,声音沙哑如破风箱,眼神里是他作为东厂督主时,早已淬炼出的铁石心肠。
他见过太多血,杀过太多人。区区孩童的亡魂,动摇不了他分毫。
地脉之力仿佛听懂了他的心声,画面陡然一转。
火光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没有哭喊,也没有逃跑。
她只是死死抱着一个已经烧焦了一半的仕女木偶,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幼兽。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茫然的死寂。
就在她被倒塌的横梁砸中的前一瞬,她低头,亲了亲怀里那只焦黑的木偶。
沈知悔脸上的冷笑,在那一刻,僵住了。
那个木偶……
那个木偶!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不可能认错。
木偶仕女的眉心,有一点他用指尖朱砂点上去的痣。
那是他女儿沈清月六岁生辰时,他熬了三个通宵,亲手为她雕刻的礼物。
清月体弱,早夭,这只木偶是她最心爱的玩物,后来作为陪葬,一同入了坟。
“不可能!”他嘶吼出声,状若疯癫,用头狠狠撞击着地面,“她的坟墓我亲自督造,从未被盗!她自出生便在深宅,从未见过任何外人!这不可能!”
他的咆哮在地宫中回荡,却只换来地脉之力更冷酷的回应。
一道非声非字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此女,名谢安然。生于北境,为织魂族长老所收养。其母临终托孤,其父,乃宫中差人。」
「其右手腕内侧,与你一般,有红砂痣一枚。」
沈知悔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被金锁捆缚的右手。
那枚自出生便伴随着他的朱砂痣,此刻竟如烙铁般滚烫!
他不是在杀乱党。
他杀的,是自己流落在外、素未谋面的亲生骨肉!
那个他以为早已病逝,用一座空坟欺骗了自己二十年的女儿!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从这位前东厂督主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疯狂地挣扎着,金色的锁链瞬间收紧,勒入皮肉,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万分之一的痛楚。
三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拄着一根药锄,来到了矿场外。
他是江湖游医温鹤年,也是织魂族旁支的后裔。
听闻“织律”启动,他特来观望。
当从韩昭口中得知沈知悔的遭遇时,他沉默了许久,浑浊的
最终,他从随身的药箱夹层里,取出了一本泛黄发脆的医案。
“二十年前,北境义庄,我曾接生过一个难产的女子。”温鹤年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孩子的父亲在京城当差,是个大人物,让她不要去找,好好活下去。那女婴右手腕上,就有一枚朱砂痣。”
他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但看着京城方向那隐约可见的金色法锁
他走到验心台的分支出入口,将那本尘封了二十年的医案,投入了熊熊燃烧的铜炉之中。
炉火冲天而起,医案瞬间化为灰烬。
那灰烬却未消散,而在空中缓缓凝聚,拼出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血脉难掩。
韩昭在巡查时,发现沈知悔所在的囚室有些异样。
他不再嘶吼,也不再撞墙,只是佝偻着身子,用指甲在布满尘埃的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刻画着什么。
韩昭走近,借着墙壁上魂灯的微光,看清了那些字。
那是一份供状。
起初的字迹狂乱扭曲,充满了自我辩驳与痛苦。
“奉旨行事,何错之有?”
“若非他们身怀异术,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写到后面,字迹渐渐变得工整、清晰,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我曾以为,清除阴邪诡术,便是护国安邦……却不知,这世间真正的邪祟,藏在那‘奉旨行事’四个字里。”
“刀,也有罪。”
韩昭看着最后那三个字,沉默良久。
她没有将此事上报,而是悄悄拓印了一份,命亲信快马送往京城安魂院。
信中附言只有一句。
“请让下一代的学徒们看看——恶,也曾觉得自己是善。”
又过了几日,一个自称是太常寺派来清点矿场器物的年轻女史,在得到特许后,进入了地宫。
她是赵明琅。
她伪装成杂役,避开看守,径直走到了沈知悔的囚室外。
“你就是沈知悔?”她隔着铁栏,声音清脆而锐利,“你现在这副样子,是真以为自己错了,还是怕了这‘织律’的手段?”
沈知悔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早已没了往日的阴鸷狠戾,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灰败。
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赵明琅身后的虚空中。
“若我还信自己没错,”他哑声道,“地脉,不会让我看见她的脸。”
他抬起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向对面的墙壁。
那里的光影微微晃动,竟浮现出一张稚嫩又茫然的女孩面容,正是谢安然的遗容。
“我现在活着的每一天,”老人眼角滑下两行浑浊的泪,“都是在对她喊一声:爹,对不起你。”
京城,朝堂之上。
裴照借着沈知悔供状引发的震动,正式提出了《赎罪令》草案。
“凡二十年前,曾参与构陷、迫害织魂一族者,无论主从,皆可于三月内,前往安魂院主动登记坦白。据其罪行轻重,可换取减刑,或以社会服务、边疆戍守等方式,替代惩罚。”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当即出列,痛斥道:“荒唐!此举与纵容凶犯何异?国法威严何在!”
裴照面无表情,只是对着御座上的萧无咎微微躬身。
随即,他身后那具名为“谢承”的傀儡,缓缓抬起了手。
傀儡掌心光芒升腾,投射出两幅巨大的光影图。
左边,是当年织魂族受刑的名单,密密麻麻,血迹斑斑。
右边,是这几日顶着压力,悄悄前往安魂院自首登记的官员名单,从七品小吏到三品大员,竟也有十数人之多。
裴照冰冷的声音,响彻整个太和殿。
“诸位大人看清楚了。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刑罚。”
“他们怕的,是自己的名字,永远和这些死去的人,记在一起。”
是夜,北境矿场,暴雨倾盆。
囚室内的沈知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诡异的是,那摊黑血之中,竟有几缕极细的金丝若隐若现。
金丝在血泊中自行游走,竟缓缓编织成了一只微小的、栩栩如生的莲花。
与谢扶光生前,最爱用指尖魂丝凝结的那种,一模一样。
前来巡查的韩昭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然一缩。
她听见囚室里的老人,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声音,痴痴地望着那朵血色金莲。
“她……原谅我了吗?”
话音刚落,地宫猛地一震。
缠绕在沈知悔身上的金色锁链骤然大亮,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与此同时,一道浩瀚、威严、不属于任何人的意念,同时在矿场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
「我不原谅你。」
沈知悔脸上的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破碎。
然而,那道意念停顿了一瞬,又再次响起。
「但我允许你,悔。」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底深处,一缕仿佛来自初生朝阳般的纯净金线,无声无息地,悄然爬上了沈知悔脚下那副沉重的镣铐。
北境的风,第一次带上了潮湿的暖意。
远在京郊一处隐秘山谷中的阿菱,正在擦拭着母亲留下的那截指骨。
忽然,一只信鸽穿过浓雾,落在了她的窗棂上。
信鸽腿上,没有信。
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阿菱解开,发现里面是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
信纸很厚,拿在手里,有一种远超其体积的、沉甸甸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