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紧握着一根提线,那是在滔天巨浪中唯一寻回的、属于阿菱的遗物。
丝线冰冷,已经断裂,另一头却沉入海底,不知所踪。
就在她因力竭而指尖发麻时,那根断裂的提线竟在她掌心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韩昭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那根细如发丝的线。
它像有了生命,微微绷直,指向了不远处的浅滩。
她顾不得满身疲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用手疯狂地刨挖着湿冷的泥沙。
指甲断裂,鲜血混入泥水,她也毫不在意。
很快,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方正物体。
是一个青玉匣。
匣子不大,通体温润,却被海水浸得冰寒刺骨。
匣面没有锁,只用阴刻的笔法雕着半句旧谚:“线断不绝,魂归有时。”
韩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颤抖着打开匣盖,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秘籍,只有一片干枯的纸莲花。
莲瓣层层叠叠,却在边缘处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仿佛曾被烈火燎过,又在最后一刻被生生熄灭。
她怔怔地捧着那朵纸莲,像捧着挚友破碎的骨骸。
“阿菱……”她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你留给我的信吗?”
与此同时,遥远的蓬莱孤岛。
最高塔顶,燃尽的烽火台只余一地灰烬。
守塔人欧冶眠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双目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七天七夜未曾合眼。
他以指尖血在身前画下一道又一道追踪符文,只为捕捉那只金鸟消逝的轨迹。
第八日,天将破晓,他面前悬浮的蜃楼镜终于不再是一片混沌。
镜面水波般荡漾开来,一幅模糊的影像缓缓浮现。
那只燃烧的金色巨鸟穿过雷暴与风雪,浑身光焰几乎燃尽,最终力竭地坠落在东海极南的一座荒礁之上。
那座礁石通体漆黑,寸草不生,唯有中央立着一间早已破败的小庙。
风化的门楣上,一块朽烂的木匾摇摇欲坠,依稀可以辨认出四个字——“织魂别祠”。
欧冶眠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因力竭而踉跄一步,却不管不顾地发出一声夹杂着狂喜与悲怆的嘶吼。
“她活着……姐姐一直活着!”
他冲到塔楼边缘,从墙壁暗格中取出一只封印了二十年的青铜小铃。
铃铛不过掌心大小,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禁制符文。
他毫不犹豫地摇动了三下。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穿透海雾,传向不可知的远方。
他以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低声诵念出守塔人一脉代代相传的禁咒:
“守塔人请归——迎主回京。”
京城,太医院最深处的密室。
沈知悔将那枚剔透的魂核小心翼翼地置于白玉药鼎中,以医脉最精纯的药气温养。
她已经守了三天三夜,魂核却始终只有微弱的光芒,再无任何反应。
三更时分,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际,异变陡生。
鼎中氤氲的药气突然开始疯狂旋转,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虚影。
那虚影身形高挑,眉眼清冷,竟是谢扶光年轻时的模样!
不,不是她们认识的那个街头卖艺的“谢扶光”,而是更加凌厉,更加疏离,仿佛从骨子里透着一股俯瞰众生的漠然。
“你动了断念阵?”
冰冷的声音并非从虚影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沈知悔的脑海中响起。
沈知悔大惊失色,本能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药架。
她骇然地看着那道虚影,却听见对方冷漠地继续说道:
“阿菱用我的名字去骗命,可她不知道……真正的‘谢扶光’,十年前就该死了。”
话音落下,那道虚影轰然碎裂。
鼎中翻涌的药气猛地炸开,化作一行猩红的血字,烙印在冰冷的墙壁上:
“去找海边的哑叔。”
同一时刻,御史中丞裴照的府邸,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南海边陲,一个名为“归暮”的小渔村,于昨夜被天降雷火夷为平地。
全村三百一十二口,一夜之间尽数化为焦炭。
诡异的是,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纵火的痕迹,反倒像是遭了天谴。
而这人间炼狱般的废墟之中,竟有一个幸存者。
那是一名沉默的男子,手持一柄三股鱼叉,如雕像般立于村落中央。
他浑身被灼烧得不成人形,双眼却赤红如血,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呢喃着三个字:“姐……回来了。”
当地官府将他当成妖邪,欲调兵围剿。
裴照看完密报,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当机立断,连夜入宫,抢在兵部之前,向皇帝奏请了“钦差安抚使”一职,携圣旨即刻南下。
临行前,他对心腹校尉低声嘱咐:“封锁消息。若那人真是织魂遗孤,那谢扶光……必在人间。”
另一边,民间觉醒运动的据点里,赵明琅正在整理那本从宰相府缴获的《织魂百冤录》残卷。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指尖触到一丝异样。
书页间竟有一个夹层。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剖开,里面掉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纸上并非官方记录,而是一页手稿,笔迹娟秀却锋芒毕露,记录着一种闻所未闻的禁忌秘法——“替身蜕壳术”。
施术者可借用至亲的血脉为引,将自身一缕主意识封入特制的傀儡体内,以假死避世,瞒天过海。
但此术代价极大,傀儡宿体每隔十年便会因承受不住魂魄之力而崩坏,届时必须更换新的“壳”。
手稿的末尾,还附着一张精密的结构图。
赵明琅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那图上画的,赫然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谢扶光常在街头表演时所用的那只仕女木偶的内部结构!
而在木偶心口的位置,有一个清晰的朱笔标注:“吾身已腐,唯心未灭。”
“原来……原来我们早就见过她了……”赵明琅失神地跌坐在地,喃喃自语,“只是,她换了壳。”
东海极南,荒礁。
那只金色的巨鸟在落地后,光焰散尽,化作一张巨大的金丝罗网,缓缓将礁石后方一具盘坐的躯体包裹起来。
那人身披一件早已褪色的素袍,长发如瀑,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根断裂的金梭,正是阿菱在归墟沉殿中用过的那一柄。
她便是十年前被朝野上下认定,早已死于皇城那场灭门大火的,真正的织魂末裔——谢扶光。
金丝罗网不断收紧,将阿菱以生命为代价衔来的最后一缕残魂,缓缓注入这具沉寂了十年的身体。
许久,那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谢扶光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眼眸中没有一丝光亮,漆黑如深渊,却仿佛有万千厉鬼在其中低声嘶鸣。
金丝寸寸融入她的肌肤,修复着早已枯竭的经脉。
她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握住胸口的金梭,用力拔出。
“噗——”
鲜血喷涌而出,却没有滴入海水,而是落在脚下的黑色礁石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被鲜血浸染的礁石缝隙中,竟缓缓开出了一朵妖异的血色莲花。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断梭,又抬头望向遥远的京城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阿菱,你把账算得太干净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笑意。
“现在,轮到我来收利息了。”
海风骤起,吹散了她肩头积攒了十年的灰烬。
其中一片灰烬轻飘飘地落入潮水,在即将散开的瞬间,奇迹般地拼出了两个字:
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