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一场席卷朝野的惊涛骇浪。
次日天还未亮,名录司沉重的大门便轰然敞开。
韩昭的命令,比冬日的寒风更冷、更快。
“重启‘织魂补遗’,无上限录入。”
“于正堂立‘抚恤公示板’,以一个时辰为单位,实时更新基金支出明细。”
“将三千二百一十七名亡者姓名,按籍贯、按死因,分刻于七十二块青石碑,立于司前广场,供万人瞻仰。”
一条条命令下去,整个名录司如同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轰然运转。
工匠们连夜赶工,不过一日,七十二块一人高的石碑便如森然的卫兵,矗立在名录司前。
京中百姓闻讯,纷纷前来围观,起初只是好奇,可当他们看清那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破碎的人生。
午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西斜的日影缓缓扫过石碑,掠过“黑河屯”三个字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看!那边的布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货郎担子上挂着的贩卖用布偶,那用黑曜石做成的眼睛,竟齐齐亮起了一点幽微的红光。
紧接着,街对面的孩童怀里抱着的布老虎,茶楼里说书先生桌上的醒木偶,乃至高门大户车辇上悬挂的金丝仕女,凡是与名录司有过一丝联系的傀儡,只要身处“黑河屯”籍贯亡者所在的街区,都仿佛听到了无声的点名,亮起了双眼。
这不再是全城同步的亮光,而是精准到每一个街区、每一个亡魂故里的“签到应名”。
人群彻底陷入了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流水号是神迹,那此刻,就是神罚。
它在告诉所有人,这套系统,不仅认钱,还认人,认地方。
它记得每一个亡魂的归处。
同一时间,钦天监内,赵砚看着眼前的数据,鼻梁上的琉璃镜片几乎要被他惊愕的呼吸呵出白雾。
他调取了名录司成立以来,近三个月全国的税银流转记录。
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现象出现了:凡是有“执念清算费”和抚恤金大规模发放的州县,次月的赋税上缴率,竟无一例外地上涨了至少八分之一。
他立刻带着卷宗冲进名录司,找到了韩昭。
“韩司录,你看!冤魂得安,则民心归附。民心归附,那些原本隐匿田产、偷漏税款的乡绅富户,竟开始主动补缴税款!短短三个月,仅因此自愿入库的税银就超过万两!”赵砚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建议,立刻上奏殿下,以此‘抚恤返税比’,作为考核地方官吏政绩的全新标准!”
韩昭看着卷宗,目光平静。
她知道,这不是民心,这是畏惧。
当账本可以算到阴间,阳间的偷奸耍滑,便无所遁形。
这股发自民间的敬畏之力,很快就展现了它狰狞的一面。
北境黑河屯,孙五娘带着年幼的儿子,捧着丈夫的骨灰坛,回乡迁坟。
可当她回到故土,却发现自家的祖坟早已被夷为平地,上面赫然建起了一座崭新的砖窑。
当地的豪族窑主只扔下一句话:“死人的地,早就充公了,现在是我的。”
孙五娘没有哭,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跪地哀求。
她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张名录司颁发的抚恤凭证,用一块石头,牢牢地压在了砖窑的大门上。
当夜,砖窑的冲天窑火,毫无征兆地自己熄灭了。
烧到一半的数万块砖坯,竟在窑中尽数开裂,化为一堆废土。
次日清晨,窑主被尖叫的伙计唤醒。
他冲出屋门,看到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整个黑河屯,所有人家里的布偶,不知何时都跑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列队站在砖窑之前。
它们小小的手里,竟都举着一面白色的小旗,上面用朱砂写着同一个编号。
“庚子三零七”。
阵亡校尉孙志的抚恤编号。
上百只布偶,上百面小旗,在晨风中寂静无声,却仿佛组成了最森严的军阵。
窑主两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孙五娘家门前,磕头如捣蒜,连夜便将坟地原样奉还。
京城里,另一场风暴也正在酝酿。
户部右侍郎郑元济贼心不死,他暗中联络了三名御史,准备以“假鬼敛财,动摇国本”的罪名,再次联名弹劾韩昭。
奏本的墨迹还未干透,郑元济府邸的大门,便被户部稽查司的官差一脚踹开。
“奉殿下令,查封郑府所有账目!”
郑元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赵砚发明的“名录税银关联模型”,早已通过他老家的“抚恤返税比”异常,锁定了其家族长达七年的虚报田亩、偷漏商税的罪证。
稽查司的官吏冲入账房,就在抄没账本的那一刻,房梁之上,一枚积满灰尘的铜钱,忽然自行震颤起来,叮的一声落下。
不偏不倚,正砸在郑元济那方刻着他名字的私印之上。
铜钱翻滚,露出了正面的字样。
“谢价钱”。
账,是这么算的。
城郊,一座破庙里,刑部笔吏裴明远双眼赤红,状若疯魔。
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符纸上疯狂书写着恶毒的诅咒,妄图切断名录系统与全城布偶的联系。
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时,异变陡生。
他手中的朱砂血墨,竟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纤细的墨丝,瞬间缠住了他的手腕,越收越紧。
他惊恐地抬头,只见四周的泥墙之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密密麻麻三百一十七双眼睛,每一双都冰冷地注视着他。
“不!不!”他嘶吼着,撕碎了手中的符纸。
可那些碎片飘落在地,竟自行拼凑组合,化为一张清晰无比的收支对照表。
左边,是他兄长当年受贿的每一笔金额;右边,是那些被他们构陷的织魂族人,折算到每一个人的抚恤金额。
两列数字,分毫不差。
裴明远瘫倒在地,神经彻底崩溃,口中只剩下喃喃自语。
“原来……原来死人,也能审计……”
唤魂碑前,柳婆子将最后一批旧布偶投入火盆。
灰烬随风而起,飘向京城的方向。
是夜,名录司内,所有用于记录和传讯的布偶,无论新旧,都像是接到了统一的指令。
它们齐刷刷地伸出右手,指向地面,小小的掌心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金色的数字。
“0”。
代表所有旧账,债务清零。
执灯阁内,韩昭彻夜未眠。
她一遍遍抚摸着谢扶光留下的那卷空白条款的绢书。
忽然,她感觉指尖一阵灼烫,那片空白之上,竟有金色的丝线自行游走,凭空生成了一行新的小字。
“此后诸事,自行结算。”
韩昭猛地抬头,望向遥远的北方夜空,那里星辰黯淡,一如谢扶光离去时的背影。
她终于明白了。
她轻声说道:“你不是走了,你是把账本,种进了这人间。”
这本活着的账本,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它冰冷,公正,不知疲倦,永不犯错。
韩昭的目光缓缓从夜空收回,落在了执灯阁内,那些谢扶光亲手制作、作为系统最初核心的原始布偶身上。
它们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一只的眉眼间,都带着谢扶光独有的灵动与桀骜。
它们是艺术品,是奇迹,是这一切的开端。
但现在,它们也成了这本“活账本”上,唯一带着“人情”和“记忆”的笔迹。
韩昭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而决绝。
她看着那只为首的、与谢扶光有七分相似的仕女木偶,一个冰冷的、近乎于忤逆的念头,在心中悄然成型。
这本账本想要彻底活下去,就必须抹去它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主人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