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县,客舍之中。
蔡邕手持那封来自河东卫氏的拜帖,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卫氏乃名门望族,世代簪缨,于河东根基深厚,声名显赫。他虽与卫家并无深交,却也彼此闻名。值此危难之际,卫氏之人为何突然现身昌邑,又为何递来这封拜帖?
疑虑与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头交织。他定了定神,对侍立一旁的沈贰沉声道:“请卫先生进来。”
片刻,一位年约三十、仪容清雅、身着儒服却隐隐透出干练之气的文士,在沈贰警惕的目光下步入房中。
来人正是卫觊,卫伯觎。
卫觊举止从容,见到面容憔悴却依旧保持着士人风骨的蔡邕,率先躬身行礼,言辞恳切:“晚生河东卫觊,冒昧打扰蔡公。闻蔡公暂居昌邑,特来拜会。蔡公海内人望,今日得见,虽处风尘之中,亦难掩清辉。”
蔡邕强打精神还礼:“伯觎先生过誉。邕,如今落魄之人,岂敢当此。不知先生从何而来,又如何得知邕在此处?”
他心绪如焚,并无暇客套。
卫觊神色一正,显然明白蔡邕的处境,直入主题:“不敢隐瞒蔡公。晚生因家族事务途经兖州,昨日方至昌邑。于州府拜会刘使君时,恰闻王从事提及蔡公寻亲之事,心中关切,故贸然前来。”
他略作停顿,观察蔡邕神色,继而道:“更巧的是,晚生前来昌邑途中,于沛县外三十里处,见有几辆大车遗落路旁,车上似载满书卷。荒郊野外,竟有如此多的典籍,晚生心觉有异,遂命人看管,并多方打听。方知这些书籍,竟是蔡公遗失之物,特来奉还。”
蔡邕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但随即一抹深沉的疑虑取代了最初的震惊。沛县外三十里?拾得?这实在过于巧合。他历经宦海浮沉、学界风云数十载,岂会听不出这番言辞背后的机锋?
卫觊的出现,绝非偶然。河东卫氏与劫道之徒是否有所牵连?或是受人请托,前来充当说客,意图将这场血腥劫掠轻轻揭过?
想到生死未卜的爱女蔡琰,想到为护他而断后、可能已葬身火海的沈风及其部属,蔡邕只觉心如刀绞,痛楚与愤怒汹涌难抑。他苍白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目光锐利地看向卫觊,声音因连日煎熬而沙哑,却字字沉重:
“伯觎先生!书卷之事,暂且不提。邕,多谢卫家高义,保全这些文献。然书籍虽重,终究是死物。”
他话锋一转,眼中悲愤迸现:“吾女昭姬,及护卫我等的义士沈风及其部属,为护书卷与老夫性命,于边境营地遭强袭,生死未卜!王从事方才来报,火场之中已见焦骸!此乃血海深仇,岂是几车失而复得的书卷所能抵消?若昭姬有何不测……”
他声音哽咽,强抑着没有失态,但紧握的双拳和微颤的身躯却泄露了内心的滔天巨浪:“老夫…老夫岂能甘休!”
房内空气霎时凝滞。
沈贰猛地抬头,双目赤红,手已按向腰间短刃,死死盯住卫觊,仿佛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会立刻扑上。
卫觊面对蔡邕几乎喷薄而出的悲愤,神色依旧沉静,眼中却多了几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他并未直接回应那隐含的指控,而是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话语清晰而意味深长:
“蔡公,请暂息雷霆之怒。晚生得知书卷乃蔡公之物时,亦曾多方探问。据闻,当日混乱之中,似有几名身手不凡的勇士,护着一位小姐,杀出重围,往西南方向去了。虽路途艰难,人员似有伤损,但…性命应当无碍。”
他略作停顿,看着蔡邕眼中骤然燃起的希望与难以置信,继续平稳说道:“世道纷乱,盗匪蜂起,其间或有误会。我河东卫氏,素来敬仰蔡公学问人品。此番不仅是归还书卷,亦愿助蔡公骨肉团聚,理清缘由。”
卫觊迎上蔡邕探究的目光,坦然道:“不瞒蔡公,觊此行,正欲前往洛阳。卫家车队仪仗俱全,护卫得力,若蔡公不弃,可与我等同行。届时,无论是寻访蔡小姐下落,或是蔡公应诏入京,都更为稳妥。或许…待蔡公抵达洛阳之时,已有佳音相候。”
这番话,几近挑明。卫觊承认知晓蔡琰脱险,暗示劫掠背后另有隐情,且卫家可能知情甚至参与转圜,同时给出了条件:接受卫家“好意”,同行赴洛,以换取蔡琰等人的安全和事件的平息。
蔡邕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天人交战。女儿安危重于一切,卫觊的消息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缕曙光。但这意味着,他或许不得不暂压怒火,甚至与可能伤害至亲的势力虚与委蛇。
这口气,如何能咽?
然形势比人强。他如今孤身飘零,强敌环伺,若无卫家这等势力的“协助”,莫说复仇,连寻回昭姬、平安入京皆难如登天。
良久,蔡邕极度疲惫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虽仍有悲愤,却更多了一种无奈的清醒与决断。他声音干涩:
“如此…便有劳伯觎先生,与卫家了。”
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几乎一字一顿。
卫觊心下了然,知蔡邕已做出抉择。他郑重拱手:“蔡公深明大义。请稍作准备,我即刻安排人手送还书卷,打点行装,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洛阳。”
卫觊离去后,客舍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沈贰忍不住低声道:“世上岂有这般巧合?只怕这卫家公子与那伙贼人脱不了干系…”
“贰!”蔡邕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似浸着寒意,“昭姬和文虎可能还活着!卫家势大,此番前来,名为还书,实为施压与转圜。他们既肯透露消息,并允诺相助,至少说明…对方目前还不愿将事做绝。”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小人…明白了!一切…但凭蔡公吩咐!”
当日下午,卫家人便将那三辆载书大车完好无损地送回客舍。蔡邕亲自查验,书籍虽有翻动痕迹,却并未缺失损毁,仿佛那场惨烈厮杀从未发生,只是不慎“遗落”一般。
这种刻意的完好,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与嘲讽。
蔡婉怯生生地靠近父亲,小声问:“阿父,这些书…真的找回来了?那阿姐呢?”
蔡邕轻抚幼女头发,勉强挤出笑容:“书找回来了。你阿姐…也会平安的,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这话像是在安慰女儿,更似在说服自己。
次日清晨,卫家车队已整装待发。其规模远超蔡邕预期,护卫精悍,车马煊赫,尽显河东大族的实力与排场。卫觊亲自在客舍外迎候,礼仪周到,无可挑剔。
只是蔡邕并不知道,就在他们一行人声势浩荡地离开昌邑之际,沈风与蔡琰等四人,正从另一道城门悄然进入昌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