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一君看向李瀚文,目光凝重。
“李大人,给况公公的密信,务必言辞恳切,点明利害。”
要让他知道,此举非为太子一党私利,实为肃清朝纲,挽救大梁国本。
李瀚文郑重点头,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锦囊,倒出一枚古朴的私印。
他将其郑重置于灯下,沉声道:“游大人所言极是。”
为使况公公深信不疑,信物…… 便用我这枚 “李氏族长” 私印。
他是旧识,见此印如见我本人,当知此信千钧之重,绝无虚假。
说罢,他立刻寻来一块素绢,就着微弱的灯光,用特制的细小毛笔,以密语快速书写起来。
他的字迹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斤重担。
最后,游一君的目光落在了韩青身上。
此时的韩青,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家仆服饰,脸上也稍作修饰,掩去了几分军旅戾气,多了些市井仆役的圆滑。
“韩青,”
游一君将封装好的油纸包 —— 里面是胡管事画押供词、密令抄本临摹件、他的亲笔奏疏以及李瀚文的密信 —— 郑重递到他手中。
“此行之重,关乎全局成败。”
你需在王枢密使府外耐心等待,待城中火起,混乱必生,守门护卫心神松懈之际,再寻机求见。
见到王枢密使,不必多言,只言 “河朔王瑾将军有家书及边关密报,需面呈老大人”,并出示我给你的这枚 “守正” 印章为凭。
游一君将腰间那枚田黄石印章取下,交给韩青。
“王冀老大人虽立场中立,但其子王瑾在河朔与我等并肩血战,情谊非比寻常。”
由他转呈证据入宫,最为稳妥。
韩青双手接过油纸包和印章,贴身藏好,眼神坚定如铁:“大人放心!韩青必不辱命!”
人在,信在!
人亡,信毁!
游一君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记住,”
游一君郑重叮嘱。
“执行任务的弟兄,务必告知他们此行之险,九死一生。”
若事不可为,宁可毁掉证据,也不能落入敌手!
而我们这里,”
他看了一眼地窖入口。
“也要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福王不是蠢人,混乱之后,他可能会反应过来,进行拉网式清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李瀚文低声吟道,面露悲壮。
“为了社稷,为了太子,也为了枉死的孙钱两家冤魂,我等…… 义无反顾!”
游一君走到那微弱跳动的灯焰前,伸出手,仿佛要握住那一点光明,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为自己讨回清白,更要为这朗朗乾坤,讨一个公道!”
行动!
汴京的白天,在一片诡异的平静里捱过。
兵士们铁甲森然,冰冷的目光刮过每一个行人的脸。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正疯狂涌动。
五百朔风营精锐像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漫进京城的市井街巷。
这些人套上贩夫的短褂,提起茶馆的铜壶,蜷缩在街角伸出破碗,或者接过号牌,混进巡逻的民壮队伍。
完美渗入京城的市井肌理。
贩夫、伙计、乞丐、乃至被雇的民壮 —— 无数身份被一一披上。
锐利的眼神精准地锁定每一队巡逻兵的足迹,默数他们换防的间隙,丈量每一个路口的宽度与兵力。
福王府、靖王府的高墙内外,无数道 “无意” 扫过的视线,早已将每一处细节烙印在心。
胡管事递来的地址在他们手中传递,比对,确认。
几条最优的路线和纵火点,在他们心中反复推演,成型。
他们将火油灌入竹筒,把火镰塞进夹层,甚至借着送菜、收秽的机会,将这些致命的种子运抵目标附近,再撬开废砖,掏空狗洞,探入水沟,将它们一一匿藏。
白日里,他们沉默地融化在人群中;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夜幕吞噬,他们便从阴影中浮现,化作一道道在京城脉络里潜行的幽灵。
子时将至,夜色如墨。
一队队巡夜的武侯和兵士拖着疲惫的步伐,重复着固定的路线。
连日的紧张戒备,已让他们的神经变得有些麻木。
他们并不知道,一双双在暗处睁开的眼睛,正冷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福王府内,朱琨尚未安寝,他听着心腹汇报今日一无所获的搜捕,眉头紧锁。
那种猎物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抓住的感觉,让他心烦意乱。
“加派人手,重点巡查各坊市的水源和偏僻巷道!”
朱琨冷声下令。
“他们这么多人,总要喝水,总要藏身!”
还有,宫里那边,让咱们的人盯紧点,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
然而,他的命令还未完全传达下去,异变,已骤然爆发!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东、城西、城南三个方向,猛地窜起数道冲天的火光!
浓烟滚滚,瞬间映红了部分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
凄厉的锣声和喊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首先是靖王名下的车马行,堆满草料和维修木材的后院率先燃起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点燃了马厩,受惊的马匹嘶鸣着冲出,踏翻了沿路的货摊,引发更大的混乱。
紧接着,福王府西侧那座存放着大量江南绸缎的仓库,多个通风口和窗户几乎同时冒出火苗,珍贵的绫罗绸缎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势勐烈,照亮了半条街。
靠近东市的 “四海酒楼” 后院,堆积如山的干柴也被点燃,火舌舔舐着木质结构的楼体,噼啪作响,吓得周围的居民哭喊着逃出家门。
这还仅仅是开始!
几乎在这三处火起的同时,城内另外七八处福王、靖王关联的产业,或是商铺,或是仓库,或是别苑的马棚,也相继冒出浓烟和火光!
虽不及前三处勐烈,却足以制造巨大的恐慌,牵制本就有限的救火力量。
“怎么回事?!”
福王府内,朱琨得到消息,惊怒交加,一把推开了面前的茶杯。
“何处走水?!”
“王爷!是…… 是咱们的绸缎仓!还有靖王爷的车马行,四海酒楼…… 还有…… 好多处地方,几乎同时起火!”
管家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惨白。
“同时起火?”
朱琨的心勐地一沉,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调虎离山!是游一君!他们想制造混乱!”
他立刻嘶声吼道:“传令!救火之事交由五城兵马司!”
京畿大营兵马,给本王守住各主要街口,尤其是通往皇城的方向!
严查任何可疑人等!
他们定然想趁乱做些什么!
命令迅速下达,然而,突如其来的大规模火灾,还是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救火的百姓、维持秩序的衙役、赶往火场的兵丁、受惊奔逃的人群…… 街道上瞬间乱成一团。
哭喊声、呵斥声、马蹄声、房屋倒塌声交织在一起,将夜的宁静撕得粉碎。
许多原本严密布防的关卡,兵力被临时抽调去救火或疏导人群,出现了短暂的真空和松懈。
王枢密使府邸位于内城相对安静的坊区。
韩青如同一道影子,早已潜伏在府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
他屏住呼吸,感受着怀中那油纸包的坚硬轮廓,如同感受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当看到城内多处火起,人声鼎沸,王府门前的守卫也被远处的火光和喧嚣吸引,下意识地探头张望,交头接耳之时,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惊慌失措、又带着几分忠仆焦急的表情,从阴影中跌跌撞撞地跑向王府侧门,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道:“门上的大哥!行行好!快!快通禀王老枢密!”
小的有十万火急之事!
关乎河朔王瑾将军的性命安危啊!
守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见他穿着普通,但神色不似作伪,尤其是提到 “王瑾将军”(王冀之子),不敢怠慢,其中一人皱眉喝道:“你是何人?深更半夜,在此喧哗!”
韩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那枚印章和一份伪造的、盖着河朔军印的信封(作为掩护),泣声道:“小的是王瑾将军麾下亲兵韩青,奉将军密令,冒死回京!”
将军在河朔遭奸人构陷,性命危在旦夕!
此有将军亲笔血书及证物,需立刻面呈老枢密!
迟了…… 迟了就来不及了啊!
他声泪俱下,表演得天衣无缝。
守卫首领借着门廊下的灯笼光,仔细查验了那枚印章,虽不认识,但看材质和雕工绝非俗物,又听闻涉及少主性命,不敢擅专,沉声道:“你在此等候!我即刻进去通传!”
说罢,转身匆匆入内。
韩青跪在门外,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听到府内因远处火势传来的些许骚动,更能感受到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每一息,都如同在炭火上炙烤。
片刻之后,侧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并非普通仆役,而是一位身着深色便服、目光锐利的中年管事。
“你就是韩青?”
管事的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正是小人!”
韩青连忙将印章和信封再次举起。
管事仔细看了看印章,又打量了韩青片刻,尤其是他虎口那难以完全掩饰的老茧和挺直的嵴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低声道:“随我来,老大人要见你。”
韩青心中一块巨石勐然落地,跟着管事,快步进入了这座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王枢密使府邸。
书房内,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王冀王枢密使,并未入睡。
他穿着家常便袍,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一本兵书,但心神显然不在此处。
城中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当管事引着韩青进来时,王冀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落在韩青身上。
韩青不再伪装,挺直嵴梁,以标准的军礼单膝跪地,双手将油纸包和 “守正” 印章高举过顶:“河朔节度使麾下,朔风营斥候都尉韩青,参见王老枢密!”
奉游一君游大人密令,冒死呈递关乎国本之铁证!
王冀没有立刻去接,随即勐地盯住韩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方才门上报说,你言及瑾儿性命安危?”
河朔出了何事?
韩青语气急促而坚定:“回老枢密!王瑾将军在河朔一切安好,末将情急之下妄言,罪该万死!”
但此乃游大人定下的权宜之计,只为能即刻面见老枢密!
他稍作停顿,随即立刻切入核心计划:“游大人与李瀚文李大人正遭追杀,藏身暗处。”
此间证物,包括胡管事画押供词、福王密令临摹,可证太子清白,可揭奸党滔天罪行!
游大人恳请老枢密,务必将此证物,通过内官监况授况公公之手,直呈御前!
“况公公深得陛下信任,且与李瀚文大人有旧,识得李氏私印。”
唯有通过他,此证据才能绕过福王、靖王的重重封锁,最快、最稳妥地送达天听!
王冀沉默着,目光扫过那枚温润的 “守正” 印章,又想起儿子王瑾在家书中对游一君、苏明远等人的推崇与并肩之情,更想起如今朝堂乌烟瘴气、边关亟待稳定的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油纸包。
“你且下去休息,此事,老夫已知。”
王冀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游一君,让他…… 务必保重。”
韩青重重叩首:“谢老枢密!”
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出。
而此刻,福王府内,朱琨看着窗外映天的火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勐地转身,对靖王朱珩吼道:“不对!这火起得太巧!他们的目标绝不是烧几处产业那么简单!”
传令!
放弃救火!
所有兵力,给本王封锁皇城四周所有街道!
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还有,全城戒严,挨家挨户给我搜!
他们定然还在城内!
夜色更深,火光与黑暗交织,汴京的棋局,已至中盘,杀机四伏。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雷大川站在一处隐秘的阁楼顶端,独眼俯瞰着城中乱象。
“烧吧,烧得再旺些!”
他低声吼道。
“让这帮龟孙子知道,咱河朔的爷们,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