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大营,哨塔上的士兵最先发现了北方草原上那个策马狂奔的孤独骑手。
以及他身后远远追来的小股匈奴军游骑。
消息迅速传到中军大帐。
苏明远、游一君、雷大川正在商讨进军路线。
“报!北方有一骑突破匈奴军游骑阻拦,正向我大营而来!”
“马上似乎有一大人一孩童!”
雷大川独眼一瞪:“匈奴狗搞什么鬼?单人匹马来找死?”
游一君却心中一动,似乎有所预感。
他快步走出大帐,登上了望台。
远远地,那个身影映入眼帘。
独臂,狼狈,却依旧控缒疾驰。
游一君只觉得周遭的喧嚣霎时远去,视野里只剩下那匹马,那个人。
是阿尔木。
游一君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复杂。
“什么?是他?!”
雷大川握紧了斧柄,独眼中凶光闪烁:“他还敢来?老子去剁了他!”
“三弟,且慢。”
苏明远按住他,目光锐利:“你看清楚,他是在被追杀。”
“而且…… 他怀里护着个孩子。”
这时,阿尔木已经冲到了营寨栅栏外一箭之地。
他勒住战马,因为失血和疲惫,身形晃了晃,几乎栽落。
他努力挺直嵴梁,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了望台的方向,用生硬的梁语嘶声喊道:
“游大人!阿尔木…… 归来!”
“不为求生,只为…… 寻一条真正值得效死的路!”
“愿以此残躯,赎我昔日之罪,助大人…… 终结这无义之战!”
喊完,他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滑落。
却依旧用独臂紧紧护着那个吓坏了的梁国男孩。
游一君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他当日在伤兵营中播下的种子,历经猜忌、背叛与血火的洗礼,终于在这片染血的草原上,破土而出。
他转身,对身旁的传令兵沉声道:“打开营门,迎阿尔木将军入营。”
“派最好的军医,务必救活他,还有那个孩子。”
然后,他看向依旧愤愤的雷大川和目光深沉的苏明远,缓缓道:“明远,大川,看到了吗?”
“这就是人心向背,这就是…… 道义的力量。”
“阿尔木的归来,并非我一人之功,而是耶律星光用自己的暴虐,将他推到了我们这一边。”
他望向北方匈奴军大营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耶律星光失道寡助,我军众志成城。”
“此消彼长,决战之时机,已至!”
苏明远重重点头,眼中战意燃烧:“大哥布局深远,明远佩服!”
“阿尔木熟悉匈奴军内情,他的归顺,于我军如虎添翼!”
雷大川虽然对阿尔木仍有芥蒂,但也明白大局为重。
他哼了一声,挥了挥巨斧:“算这匈奴狗…… 算他还有点良心!”
“老子以后战场上再跟他算细账!!”
游一君的目光扫过两位生死与共的兄弟,扫过下方正在缓缓打开的营门。
以及那个被小心翼翼抬起来的、曾经是敌人的身影。
阿尔木被安置在伤兵营中,由最好的军医照料。
他失血过多,又兼心力交瘁,昏睡了一日一夜才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游一君平静的面容和帐顶摇曳的昏黄灯火。
“感觉如何?”
游一君的声音依旧平和,仿佛阿尔木并非阵前倒戈的敌将,只是一位寻常的客人。
阿尔木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游一君轻轻按住。
“你伤势不轻,还需静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尔木空荡荡的右袖和包裹严实的左肩:“野狐岭之事,我已听那孩子说了。”
“你…… 做得对。”
一句 “做得对”,让阿尔木这铁打的汉子鼻尖一酸。
他别过头去,喉头哽咽,半晌才嘶哑道:“游大人…… 阿尔木…… 是戴罪之身,不敢当此赞誉。”
“昔日乱石峡,我双手沾满梁军将士鲜血,今日…… 今日不过是赎罪万一。”
“战场厮杀,各为其主,生死由命,谈不上私怨。”
游一君缓缓道:“你能在绝境中明辨是非,弃暗投明,护佑无辜孩童,此乃大勇,亦是大善。”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你踏入我大营,高呼‘寻一条真正值得效死的路’那一刻起,你已非昨日之阿尔木。”
他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碗,递给阿尔木:“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北疆的安宁,更需要你这样的明白人。”
阿尔木用仅存的左手接过药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立刻喝药,而是抬起头,独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游大人,阿尔木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从今往后,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耶律星光猜忌,军中并非铁板一块,尤其诸多中小部落,早已不堪其苛待与驱策。”
“末将…… 属下愿将所知匈奴军布防、兵力虚实、将领矛盾,尽数禀报,助大人破敌!”
游一君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知道,阿尔木的归顺,其价值远超阵斩千军。
接下来的几日,阿尔木强撑着伤病之躯,在沙盘前与游一君、苏明远、雷大川等人详细剖析匈奴军态势。
阿尔木的指尖在粗糙的沙盘边缘划过,落在一片用木块标注为匈奴军主营的区域。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剖析自身的冷静:“耶律星光将主力置于狼牙原,背靠饮马川旧战场,看似占据地利,实则犯了大忌。”
他抬起独眼,看向凝神倾听的游一君和苏明远:“此地地势虽平缓,利于骑兵展开,但水源仅依赖一条季节性的乌兰河。”
“如今深冬,河面虽未完全封冻,但水量大减。”
“十五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耗水惊人。他这是自缚手脚,将命脉暴露在外。”
苏明远目光锐利,接口道:“狼牙原…… 他选在那里,是想借饮马川的旧恨激励士气,与我军在此决一死战?”
“倒是打得好算盘。”
“不止如此。”
阿尔木的指尖移向狼牙原侧翼几个不起眼的丘陵:“他在这里,还有这里,埋伏了至少两万轻骑,由他的心腹大将兀术和秃鲁浑统领。”
“意图很明显,待我军主力与其中军胶着之时,这两支轻骑便从侧翼勐冲我军腰肋,试图一举截断我军阵型。”
雷大川冷哼一声,巨斧顿地:“狗屁的埋伏!老子正好一并给他端了!”
游一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沙盘,目光深邃。
仿佛能穿透那些木块和沙土,看到战场未来的走向。
他轻轻咳嗽一声,问道:“阿尔木,你方才说,军中并非铁板一块,尤其诸多中小部落,具体是何情形?”
阿尔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是夹杂着失望与决然的情绪:“耶律星光出身大族,向来刚愎自用,赏罚只问亲疏,不论功过。”
“此番集结,他强令各部出人出马,粮草自备,稍有延迟或数量不足,便以贻误军机论处,动辄打杀首领,吞并其部众。”
“像黑水部、塔塔儿部等,早已怨声载道,只是迫于其淫威,不敢反抗。”
“他们的营地,被安排在最外围,靠近我军可能的进攻方向,分明是当作消耗我军力箭矢的炮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恳切:“游大人,苏将军,雷将军。”
“这些人,并非死心塌地追随耶律星光。若能阵前招抚,或施以压力,或许……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炭火盆里噼啪作响,映照着几人凝重的脸庞。
游一君缓缓直起身,走到帐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细雪。
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耶律星光倒行逆施,众叛亲离,此乃天欲亡之。”
“阿尔木将军,你所言,与我等多日研判,不谋而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苏明远和雷大川:“耶律星光想打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利用其骑兵优势,一举击溃我军。”
“我们,偏不让他如愿。”
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上代表乌兰河的位置:“明远,你亲率五万精锐步骑混合主力,携带大量强弓硬弩,依托地势,在狼牙原正面构筑坚固营垒。”
“不必急于求战,稳扎稳打,吸引耶律星光主力注意力。”
“他要决战的假象,我们给他。但要像磐石一样,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明白!”
苏明远沉声领命,眼中精光闪烁:“我会让他知道,我大梁军阵,绝非草原骑兵可以轻易撼动!”
游一君又看向雷大川,目光凝重:“三弟,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
“我给你三万最精锐的骑兵,其中包含你亲自操练的那一万新编铁骑。”
“你绕道北面,昼夜兼程,避开匈奴军哨探,直插乌兰河上游!”
“找到合适地点,不惜一切代价,断其水源!同时,做出迂回包抄其主力后路的态势。”
“耶律星光发现水源被断,后方受胁,必然军心大乱,要么仓促与我主力决战,要么分兵回援。”
“无论哪种,都是我们的机会!”
雷大川独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兴奋地舔了舔嘴唇:“断水抄后路?哈哈!好!”
“老子最喜欢干这种捅腚眼的活儿!大哥你放心,保证让耶律星光那老小子喝不上水,睡不稳觉!”
游一君的目光最后落在阿尔木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托付,却也带着一丝不忍。
“阿尔木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仅帐内几人可闻:“你的任务,或许最为凶险,却也可能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你熟悉匈奴营内情,与塔塔尔、黑水等部首领亦有旧谊。我希望你能秘密潜回匈奴营,亲自去见他们。”
阿尔木的独眼骤然抬起,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决然。
他并未犹豫,单手抚胸:“属下万死不辞!只是…… 我如今形貌已改,又是戴罪之身,如何取信于他们?”
游一君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木质令牌,上面刻着独特的梁军纹饰,又拿起桌上一封刚刚写就的、盖了他本人印信的书信。
“以此为信物。告诉他们,梁军胁从不问。凡阵前倒戈或按兵不动者,非但既往不咎,战后我游一君以北疆安抚使之名,必奏明朝廷,保其部族牧场,许其互市之利,使其子孙得享太平。”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而真诚:“此去九死一生,耶律星光必然严加防范。你需万分小心,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你的归来,本身已是义举,我不愿见你甫得新生,便再陷死地。”
阿尔木接过令牌和书信,小心藏入贴身衣物之中。
他抬起头,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坚毅:“若能以我残躯,消弭兵祸,救万千性命于倒悬,死得其所!”
“我对营中暗哨、巡逻间隙了如指掌,自有办法潜入。请大人静候佳音。”
游一君重重拍了拍他完好的左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游一君走到三人中间,伸出右手。
苏明远、雷大川会意,也将手覆上。
阿尔木略一迟疑,也将仅存的左手郑重地放了上去。
四只手,代表着不同的出身、经历,甚至曾是生死之敌。
此刻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紧紧握在一起。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