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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原大捷的露布飞骑,携着北疆将士的血火荣光。

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撞开风雪,直入汴京。

消息传开,举城欢腾!

市井街巷,酒肆茶楼,无人不在谈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听说了吗?苏节度使和雷将军在狼牙原把耶律星光打得丢盔弃甲!”

“游枢密运筹帷幄,真乃神人也!”

“北伐!北伐!直捣黄龙,收复燕云!”

百姓的欢呼如同暖流,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这胜利不仅仅是一场边境战役的胜利,更是压抑已久的国族情绪的一次磅礴释放。

是 “新政” 成效最有力的证明,也让人们对太子朱璜的监国能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东宫内,太子朱璜手握捷报,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反复阅读着苏明远亲笔书写、游一君联署的报捷文书。

字里行间那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那毕其功于一役的决绝,仿佛穿透纸背,灼烫着他的掌心。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素来沉稳的脸上泛起红光,眼中闪烁着晶莹:“游卿、苏卿、雷卿,真乃国之干城!”

“此战,打出了我大梁的威风,打出了北疆数十年的太平之基!”

他立刻下令:“将此捷报,誊抄传阅六部!命礼部筹备凯旋庆典!”

“户部即刻拨付赏银,犒劳前线将士!工部加紧督造,确保北伐军需后续无忧!”

然而,在巨大的喜悦之下,一丝隐忧也如冰线般悄然缠绕上朱璜的心头。

他想起游一君在密信中委婉提及的 “功成身退” 之念。

也想起朝中某些若有若无、关于 “边将权重” 的窃窃私语。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宫城内覆雪的琉璃瓦,喃喃自语。

与宫外的欢庆和东宫的振奋截然不同,长生殿内依旧弥漫着浓重不化的药味和垂暮之气。

梁帝朱辰寿倚在厚厚的锦被中,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呼吸间带着拉风箱般的嗬嗬杂音。

狼牙原大捷的捷报,由太子亲自捧着,在他耳边轻声读了一遍。

“咳咳…… 好…… 打得好……”

朱辰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干枯的手指动了动:“苏明远、雷大川…… 都是猛将…… 游一君,善于谋划…… 太子,你用人…… 用得对……”

“父皇谬赞,此乃父皇洪福,将士用命。”

太子朱璜恭敬回应,细心地将被角为父亲掖好。

然而,这胜利的消息,如同一剂猛药,在激发老皇帝些许精神的同时,也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最复杂的情绪。

人至暮年,病痛缠身,对权力的掌控感日益流失。

对身后事的担忧,对儿子们命运的牵挂,便如野草般疯长。

尤其,当他目光掠过太子那日益沉稳、已然颇具帝王气度的面容时。

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另外两个儿子的身影 —— 被囚禁在宗正寺,已然废为庶人的福王朱琨和靖王朱珩。

尤其是幼子朱珩,往日在自己膝下承欢、娇憨可爱的模样,与如今身陷囹圄、前途尽毁的惨状交织。

一股难以言说的愧疚与怜惜,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心。

“璜儿……”

朱辰寿的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执着:“你二弟、三弟…… 在宗正寺,也有些时日了…… 他们,终究是你的兄弟,是朕的骨肉……”

“如今你地位已固,北疆大胜,朝局渐稳…… 可否…… 可否看在朕…… 看在朕这垂死老父的面上…… 对他们,网开一面……”

“放他们出来,哪怕…… 哪怕只是个富贵闲人……”

朱璜的心猛地一沉。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父皇对福王、靖王,尤其是对靖王的偏爱,并未因他们犯下谋逆大罪而彻底消失,反而在病中变本加厉。

“父皇,”

朱璜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温和却坚定:“二弟三弟所犯之罪,关乎国本,非是儿臣不能容他们,实是国法难容。”

“如今他们能在宗正寺内保全性命,安度余生,已是父皇天恩浩荡,亦是儿臣顾念兄弟之情了。”

“若贸然释放,恐朝野非议,更恐…… 旧党复燃,于国无益啊。”

朱辰寿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不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那姿态,充满了失望与一种难以言说的固执。

朱璜知道,这个话题无法再继续。

他默默侍奉汤药,直到父皇沉沉睡去,才怀着沉重的心情退出长生殿。

然而,就在太子离开后不久,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长生殿的侧殿。

此人正是深受梁帝信任、掌管机要文书的内侍省副都知,高守谦。

他亦是之前秘密接见匈奴国密使、收受重贿的近臣之一。

“陛下,”

高守谦跪在龙榻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 “忠诚”:“老奴…… 老奴方才见太子殿下离去,面色似乎不豫…… 可是因福王、靖王殿下之事?”

朱辰寿眼皮微动,没有睁开,只是几不可闻地 “嗯” 了一声。

高守谦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陛下,请恕老奴多嘴。太子殿下仁孝,然其身边…… 如游一君、苏明远之辈,如今立下泼天功劳,手握重兵,威震北疆,其势已成啊!”

他观察着梁帝的反应,继续道:“老奴听闻,北疆军中,只知有苏、雷大将,有游枢密,甚至…… 有太子殿下,却未必…… 唉,古语云,‘功高震主’,岂是虚言?”

“太子殿下自然是信任他们的,可日后呢?若有人心存异志,殿下仁厚,恐难以钳制啊!”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致命的话语:“福王、靖王殿下,虽有错处,但毕竟是陛下骨血,与太子殿下乃一父所出。他们往日是有些势力,但经此一挫,早已形同废人,再无威胁。”

“若此时陛下施恩,将他们释放,他们必然对陛下、对太子感恩戴德。此举,一来可全陛下慈父之心,享天伦之乐;二来,亦可借此机会,在朝中扶植一股力量,用以…… 制衡那些骄兵悍将,为太子殿下将来顺利继位,扫清潜在的障碍啊!”

“此乃…… 帝王平衡之术,老奴一片赤诚,皆是为陛下,为太子,为我大梁江山永固着想!”

这一番话,句句戳在朱辰寿的病根与心魔上。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死死盯着高守谦。

“制衡…… 江山永固……”

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

高守谦重重叩首:“陛下明鉴!如今新政推行,反对者众,多是与旧日福王、靖王有所牵连之辈。”

“若能巧妙引导,使其矛头对准那些…… 威胁皇权之辈,岂非一举两得?既可平息部分朝臣怨气,又可借力打力,稳固国本!此乃釜底抽薪之良策!”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在殿内回荡。

权力的本能、对幼子的偏爱、对身后事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对国法与现实的理智判断。

“拟旨……”

朱辰寿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朕…… 病体沉疴,思念骨肉…… 特赦福王朱琨、靖王朱珩之罪,恢复其亲王封号……”

“即日移居十王府邸,静心修养,非诏不得入朝……”

高守谦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狂喜,面上却愈发恭敬:“老奴…… 遵旨!陛下圣明!此乃仁德之举,必能感化二位殿下,亦能安朝野之心!”

当这道突如其来的赦免圣旨颁行天下时,整个京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

东宫内,朱璜接到消息,手中的茶盏 “啪” 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色瞬间苍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父皇…… 父皇你……”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并非恐惧福王、靖王本身,而是恐惧这道圣旨背后所代表的信号 —— 父皇对他的不完全信任,对旧有势力平衡的打破,以及那即将席卷重来的、肮脏的朝堂斗争。

“殿下!保重身体!”

李瀚文等东宫属官闻讯赶来,皆是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父皇此举…… 无疑是纵虎归山,更将游大人、苏将军他们置于何地?!”

朱璜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痛心。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原本因福王靖王倒台而蛰伏的旧势力,将如何借着这道圣旨,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重新聚集起来。

果然,圣旨一下,原本沉寂的福王、靖王旧府门前,立刻车马如龙。

一些原本夹着尾巴做人的官员,开始悄然活动。

市井间,各种流言蜚语再次悄然传播。

“听说了吗?陛下还是念旧情的,福王靖王这就出来了!”

“看来陛下对太子…… 也不是全然放心啊。”

“啧啧,游枢密他们刚立了大功,这边就放出二王,这意思…… 还不明显吗?”

“功高震主,自古皆然啊!”

消息如同北风卷地的寒意,比官方的捷报赏赐更早地,吹到了河朔前线的大营。

彼时,游一君正与苏明远、雷大川、阿尔木等人商议如何安抚新附部落,巩固战果,并规划下一步的边防部署。

一名来自京城、风尘仆仆的太子密使,带来了赦免二王的惊人消息。

帅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雷大川愣了片刻,随即勃然大怒,独眼瞬间赤红。

勐地一脚将面前的矮几踹翻,怒吼道:“直娘贼!老子们在前面拼死拼活,血流成河!那老皇帝在后面干什么?!”

“把两个谋逆的杂种放出来?!他娘的这是什么道理?!寒了弟兄们的心啊!”

苏明远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他没有像雷大川那样暴怒,但胸膛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极不平静。

他看向游一君,声音低沉:“大哥…… 果然被你不幸言中。”

阿尔木站在一旁,虽未完全明白梁国朝堂的复杂,但也感受到了帐内凝重的气氛和那压抑的愤怒。

他心中凛然,对于归附梁国、寻求安宁的未来,不禁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游一君身上。

游一君沉默着。

他缓缓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了他斑白的两鬓。

他望着营外连绵的雪山和肃杀的军营,目光深邃如渊。

他想起赵乾、铁柱殉国时的血泪,想起韩青重伤濒死的模样。

想起狼牙原上堆积如山的尸骸,想起自己无数次在灯下呕心沥血草拟奏章、推行新政的日夜……

一种深沉的疲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

但他很快将这股情绪压下。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轻声吟诵着这支撑他走到今天的信念,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更加坚硬的决心。

“陛下病重,受小人蒙蔽,此乃朝堂之变,非战之罪,亦非我辈所能左右。”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我等初衷为何?”

他目光扫过雷大川、苏明远:“是为扫平边患,护佑黎民,使我大梁北疆永固!此志,不会因朝堂风云而改,不会因宵小作祟而移!”

他走到暴怒的雷大川面前,按住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三弟,收起你的怒火。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又看向苏明远和阿尔木:“明远,阿尔木将军,越是此时,我等越需镇定。我军新胜,士气可用,但亦需休整。”

“匈奴国新败,耶律星光被囚,其内部必生乱象,短时间内无力大举南侵。此乃天赐良机,我等当抓紧时间,整顿防务,安抚新附,巩固战果,将这北疆,真正打造成铁壁铜墙!”

他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帐内激荡的人心。

“那…… 那京城那边怎么办?难道就任由那两个杂种和那帮小人兴风作浪?!”

雷大川不甘心地低吼。

游一君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京城之事,自有太子殿下应对。我等身为边臣,守土有责,不可妄议朝政,更不可擅动。”

“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前提,是我等自身立得正,站得稳,做得无可指摘!”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全军,谨守营垒,加强训练,抚恤伤亡,论功行赏!所有军务,一切如常!”

“同时,将我亲手所书《陈情安边疏》,连同此次战役详细记录、将士功勋簿,以八百里加急,直送东宫太子殿下!”

“我等之心,天地可鉴,唯望殿下,能稳住朝纲,勿使我等将士血冷!”

“是!”

苏明远与雷大川凛然应命。

游一君的冷静与决断,让他们找到了主心骨。

而此刻,被赦免移居十王府的福王朱琨与靖王朱珩,在经历最初的狂喜与忐忑后,眼中重新燃起了野心的火焰。

他们知道,父皇这道圣旨,是他们绝地翻盘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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