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严寒终于在北风的最后几声呼啸中渐渐退去,冰雪消融,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几场细密如酥的春雨悄然洒落,洗去了残冬的萧瑟,京城内外,万物复苏,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如同少女含羞的眼眸;迎春花、玉兰花次第开放,点缀着庭院街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春意盎然的美好时节,京城贵族圈中一年一度备受瞩目的盛事——“探春诗会”,也如期拉开了帷幕。
这诗会由几位致仕后德高望重、在文坛享有盛誉的耆老——如曾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徐阁老、以书画双绝闻名的李老尚书等——共同发起主持。
广邀京中才华出众的年轻子弟,包括勋贵之后、清流子弟以及素有才名的闺秀参加。
其规模之大、水准之高、影响力之广,远非寻常闺阁雅集可比,历来是京城年轻一代展示才华、交流学问、乃至扬名立万的重要舞台。
往年,沈清韵或因年纪尚幼,或因林氏、周先生有意让她韬光养晦、潜心积累,并未过多参与这类公开场合的争锋。
即便偶尔受邀,也多是以观摩为主,浅尝辄止,并不刻意显露锋芒。
然而今年,情况已然不同。
她已满十二岁,按照时下习俗,女孩到了这个年纪,便算开始步入少女时期,可以适度参与一些社交活动。
更重要的是,经过数年的潜心学习与历练,尤其是“咏雪诗”的惊艳、“着史论”的轰动、乃至皇后娘娘的亲赏,使得她“京城明珠”、“镇国公府才女”的名声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的勋贵清流圈。
因此,这一届的“探春诗会”,她毫无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制作精美、措辞郑重的正式邀请帖。
锦书将那份洒金朱红的帖子送到“竹韵轩”时,沈清韵正在临摹一幅宋代的花鸟小品。
她放下画笔,净手后接过帖子,展开细看。
帖中言辞恳切,对她的才名赞誉有加,诚挚邀请她拨冗莅临,共襄雅集。
林氏得知后,将女儿唤到锦华堂,温言征询她的意见:
“韵儿,这探春诗会,在京中颇有声名,去的多是些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
你如今也大了,学问见识也渐有根基,母亲想听听你自己的意思,是愿意去见识一番,还是依旧如往年般推辞?”
沈清韵沉吟未语。
她本性喜静,不慕虚名,对于这类带有竞技性质的场合,并无太大兴趣,更不愿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徒惹是非。
她正欲婉言推辞,一旁陪同在侧的周先生却缓缓开口了。
周先生看着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得意弟子,眼中既有欣慰,亦有深意,她语重心长地说道:
“清韵,你的顾虑,先生明白。
藏拙守静,确是明哲保身之智,你以往做得很好。然而,时移世易。
如今你声名在外,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味谦退隐忍,有时反易让人误解为才具不足,或心生轻视,乃至引来不必要的试探与挑衅。
适时适度地显露锋芒,并非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确立声名,以正视听,展示你真实的学识与气度,让那些心存疑虑者闭嘴,让那些暗中窥伺者忌惮。
只要把握分寸,不骄不躁,不矜不伐,偶尔为之,利大于弊。
此番诗会,正是一个合适的契机。”
先生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点醒了沈清韵。
她想起府中倚梅苑那边不时投来的复杂目光,想起外界可能存在的种种猜测与非议,心中豁然开朗。
的确,过分的低调在某些时候可能被视为软弱,适当的展示实力,反而是保护自己的有效手段。
况且,能与京中真正的才俊交流切磋,开阔眼界,亦是一件有益之事。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母亲和先生,目光中多了几分坚定,微微颔首道:
“母亲,先生教诲的是。韵儿明白了。那便依帖上所约,前去赴会吧。”
林氏见女儿如此通透,欣慰地点点头:
“好,既然你决定了,娘亲便为你打点一切。届时让你大哥陪你同去,也有个照应。”
到了诗会那日,天气晴好,暖风拂面。诗会设在城西一处着名的皇家赐园——“沁芳园”中。
此园依山傍水,占地广阔,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更有蜿蜒的溪流穿园而过,景致极为清幽雅致。
沈清韵乘坐着镇国公府的青绸马车,在大哥沈清澜的陪同下,准时抵达园门。
今日她并未刻意打扮,只穿着一身月白色暗织缠枝莲纹的绫缎衣裙,款式简洁大方,头发梳成简单的双环髻,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点翠蝴蝶簪,并一朵初开的淡紫色玉兰花,脸上薄施脂粉,更衬得肌肤如玉,眉眼如画。
在这姹紫嫣红、环佩叮咚的众多贵女之中,她这身淡雅脱俗的装扮,反而显得格外出尘,如同一株空谷幽兰,悄然绽放,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清雅气度。
她的到来,立时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的打量,有善意的欣赏,亦有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比较。
许多早已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年轻才俊和闺秀,都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在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镇国公府嫡女身上。
沈清韵感受到这些目光,却并未流露出丝毫怯场或局促,她步履从容,仪态端庄,在兄长的引导下,与几位相熟的世家小姐见了礼,便安静地寻了一处临水的敞轩坐下,静静观赏着园中春色,等待诗会开始。
诗会由徐阁老亲自主持。
老人家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先是一番开场白,勉励年轻人珍惜光阴,切磋学问,陶冶性情。
随后便宣布了本次诗会的主题——“春望”。
要求以春日景象为引,抒发情怀抱负,体裁不限,但求直抒胸臆,各展才情。
主题一出,园中才子佳人纷纷响应。
或三五成群,低声吟哦;或独自踱步,凝神构思;或铺纸研墨,挥毫疾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陆续有人成诗,开始吟诵。
一位侍郎家的公子率先吟道:“
春色满皇州,莺啼柳梢头。
东风知我意,先到小妆楼。”
诗句清新流丽,带着少年人的旖旎情思,赢得一片称赞。
接着,一位素有才女之名的侯府千金轻启朱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词句婉约缠绵,借春愁抒写闺中寂寥,亦引得不少共鸣。
随后,又有才子以春景喻壮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豪情壮志,激荡人心。
佳作频出,各具特色,或工于辞藻,或巧于构思,或善于抒情,园中气氛热烈,掌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沈清韵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地聆听着每一位的吟诵,目光沉静,若有所思,并未急于开口。
待到大部分人都已吟罢,场中暂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汇聚到那位一直静默的镇国公府小姐身上。
徐阁老也含笑望向她,温和地问道:“沈小姐才名远播,今日盛会,何不也一展才华,让我等一饱耳福?”
沈清韵见时机已到,便从容起身,向徐阁老及在场众人微微欠身一礼。
她并未走向早已备好纸笔的书案,而是缓步走到敞轩外的一处地势略高的石阶上。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眺望到园外远山如黛,近处溪流潺潺,更远处,依稀可见京郊田野间初泛的绿色。
她伫立片刻,任春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发梢,仿佛在与这天地春色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片刻沉吟后,她方转过身,面向众人,目光清亮而平和,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力量,朗声吟道:
“东风未肯入繁华,先染青青到海涯。
云物岂知人事改,江山犹带旧烟霞。
蓄芳志远临幽壑,揽秀情多赴晚槎。
莫讶寒梅开较晚,阳和次第到贫家。”
诗句一出,偌大的沁芳园内,霎时间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这诗……这哪里是寻常闺阁少女伤春悲秋、吟风弄月之作?
开篇“东风未肯入繁华,先染青青到海涯”,起笔便气象宏大,以“东风”暗喻某种普惠众生、不偏袒权贵的自然之力或时代潮流,立意高远,超凡脱俗。
“云物岂知人事改,江山犹带旧烟霞”一联,借自然永恒对比人世变迁,透出一种深沉的历史沧桑感和洞悉世事的通透,非饱读史书、心怀天地者不能道出。
而后“蓄芳志远临幽壑,揽秀情多赴晚槎”,则笔锋一转,表达了厚积薄发、志存高远、勇于探索的胸襟与气魄。
尾联“莫讶寒梅开较晚,阳和次第到贫家”,更是神来之笔,以寒梅晚开喻大器晚成,并升华出一种悲天悯人、坚信阳和之气终将惠及天下苍生的博大仁心与坚定信念!
全诗格调高古,气韵沉雄,意境开阔,将春望之景与家国情怀、历史感悟、人生志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展现出一种近乎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与格局!
这与前面那些或纤巧、或婉约、或豪迈的个人化抒情相比,境界之高下,判若云泥!
这短暂的寂静,是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导致的空白。
随即,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园中爆发出雷鸣般的、由衷的赞叹与喝彩声!
几位主持诗会的老先生激动得难以自持。
徐阁老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连声道:
“好!好诗!格高意远,气韵沉雄!
此诗有盛唐李杜之气概,王孟之风骨!
老夫许久未曾听闻如此佳作矣!”
李老尚书也抚掌惊叹:“妙极!妙极!‘东风未肯入繁华,先染青青到海涯’!
此等胸襟,此等眼界,岂是寻常闺阁所能有?
沈小姐真乃奇女子也!
我朝文坛,后继有人,幸甚至哉!”
其他在场的文人士子、名门闺秀,也无不为之折服,交口称赞。
那些原本或许还带着几分比较、审视心态的人,此刻也彻底心悦诚服。
沈清韵凭借这一首石破天惊的《春望》,不仅毫无争议地奠定了她在京城顶尖才女圈中的地位,更让“京城明珠”的称号,在真正具有影响力的文坛耆宿和精英圈层中,得到了彻底的认可与传扬。
许多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才的人,此刻方知何为名不虚传,甚至深感传言犹不及其实。
面对如潮的赞誉,沈清韵依旧神色平静,她谦逊地向众人还礼,感谢大家的厚爱,并未流露出丝毫骄矜之色。
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淡定,更让在场众人高看一眼。
大哥沈清澜站在不远处,看着妹妹在众人簇拥下从容自若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笑容。
他知道,从今日起,妹妹的清名,将随着这首《春望》诗,真正传遍京华,无人再可小觑。
这场“探春诗会”,成为了沈清韵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她不再仅仅是镇国公府受宠的嫡女、太子的“净友”,而是以其无可辩驳的才华与胸襟,真正名动京城,跻身于顶尖才俊之列。
这只经过多年深闺砺剑的雏凤,终于在这一片春光烂漫之中,发出了清越入云、震动四方的鸣声,预示着更广阔的天地,即将在她面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