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巍峨皇城的飞檐斗拱。东宫,位于紫禁城东侧,虽不及皇帝正宫那般恢弘壮丽,却自有一股庄重肃穆、象征着帝国未来气度的氛围。
太子书房“明德堂”内,此刻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疏议已批阅了大半,朱笔搁在一旁的玉笔山上,笔尖的朱砂尚未完全干透。
太子萧景珩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向后靠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宽大椅背上,闭目养神。
连续几个时辰伏案处理政务,纵使他年轻精力充沛,也难免感到一丝疲惫。
然而,比身体疲惫更甚的,是心中那份难以完全宁静的思绪。
案头那些关乎边疆军报、漕运税赋、吏治清浊的紧要公文,此刻似乎都难以完全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
贴身内侍周全,是个年约三十、面容白净、眼神灵动的宦官,自幼便伺候在萧景珩身边,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忠心不二。
他见太子面露倦色,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将一盏刚刚沏好、温度恰到好处的参茶奉上,低声道:
“殿下,批了这许久奏章,歇息片刻吧,仔细伤了神。方才宫外递来消息,镇国公府的沈小姐,已经在申时末安全回府了。”
萧景珩睁开眼,接过那盏描画着青花云龙纹的瓷盏,氤氲的热气带着人参特有的甘苦香气扑面而来,略微模糊了他清俊而略显冷硬的眉眼。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看似随意地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几片参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今日……大学士夫人那场‘文心雅集’,情形如何?可还……顺利?”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如同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周全深知太子殿下对那位沈家小姐的不同寻常,早已将手下人精心打探来的消息梳理得条理分明,此刻便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恭敬地回禀道:
“回殿下,顺利,顺利得很!沈小姐今日在那雅集之上,可谓是光芒四射,大放异彩呢!”
他语带兴奋,细细道来,
“先是赏画论道环节,沈小姐并未拘泥于寻常的笔墨技法评析,而是另辟蹊径,从画作中蕴含的‘友道’‘知音’入手,阐述君子之交、精神共鸣之理,立意高远,发人深省。
引得大学士夫人和在场几位大儒连连称赞,说其见解超凡脱俗,直指本心。”
他顿了顿,见太子听得专注,眼中似有微光闪过,便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
“这还不算最精彩的。后来自由切磋,吏部尚书家的赵静姝赵小姐邀沈小姐手谈一局。
那赵小姐棋风凌厉,是京中闺秀里有名的快棋手,开局便攻势如潮。
可咱们沈小姐呢?”
周全说到这里,忍不住提高了些声调,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
“执白后行,沉稳得如同山岳!
任你风狂浪急,我自岿然不动。
棋风绵密厚重,大局观极强,不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却于无声处布下大局,中盘阶段更是以一记精妙的‘弃子’战术,果断舍弃局部,转而席卷边角大利,一举奠定胜局!
赢得是干净利落,满座皆惊!如今京里都在传,沈小姐是真正的才貌双全,棋艺精湛,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怕是无人能及了!”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端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壁。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站在画前从容阐述时,那双清亮眸子中闪烁的智慧光芒;
能想象出她端坐棋枰前,落子从容,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自信;
更能想象出她获胜后,淡然施礼,不骄不躁的模样。
他的清韵,合该如此耀眼,如此出色,如同蒙尘的明珠,终于洗净铅华,绽放出惊世的光彩。
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深切欣赏,在他心底悄然涌动,让他素来冷峻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然而,这份由衷的喜悦与骄傲,并未持续太久,便被另一股更加复杂、更加陌生的情绪所悄然侵蚀、替代。
他放下茶盏,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雕花木窗敞开着,窗外是东宫庭院的一角,几株苍翠的古松在暮色中显出沉沉的墨绿,远处宫墙巍峨,隔绝了外面的万家灯火与世俗喧嚣。
京城之地,说大也大,纵横百里,人口百万;说小也小,尤其是在他们这个位于权力与财富顶端的圈子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尤其是像沈清韵这般家世、才貌、名声骤然鹊起的人物,其一举一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传递到每一个相关或不相关的人的耳中。
清韵的名声越响,才华越为世人所知,她身上汇聚的目光自然就越多,越复杂。那些王公贵胄家的青年才俊,那些同样出身显赫、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那些手握实权、试图通过联姻巩固地位的勋贵重臣……
今日她可能出现在文渊阁大学士夫人举办的清流雅集上,明日或许就会受邀参加某位郡王举办的马球会,后日又可能是某位长公主主持的赏花诗会。
她将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些顶级社交场合,如同最璀璨的明珠,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欣赏,品评,甚至……倾慕。
一想到会有别的男子,用那种带着惊艳、欣赏、乃至毫不掩饰的爱慕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一想到会有才华相当的年轻公子,与她谈诗论画,切磋棋艺,言笑晏晏;
一想到可能会有门第相当的家族,开始正式向镇国公府试探联姻的可能……
萧景珩的心底,便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他极其陌生、却又异常强烈的酸涩与焦躁,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
他自幼被立为储君,接受的是最严格的帝王教育,克己复礼,情绪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是他必备的修养,更遑论这等属于寻常少年儿女的、近乎狭隘的嫉妒之心。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为了一个女子,产生如此强烈而难以掌控的占有欲和不安感。
可是,面对沈清韵,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与自制力,似乎总是显得不堪一击。
他想起去岁春猎,在那惊险万分的刺杀时刻,他几乎是本能地舍身相护;想起脱险后,月色如水的夜晚,两人在林边那番摒弃了身份隔阂、触及灵魂的倾心之谈。
虽因种种考量,未曾将婚约之事明确宣之于口,但彼此的心意,早已在书信往来中,清晰无误地传递,心照不宣。
他早已认定,她是他的太子妃,是他未来携手俯瞰这万里江山的唯一伴侣。
然而,皇家婚事,牵扯甚广,关乎国本,纵使他心意已决,也需等待最合适的时机,需要周密的谋划与铺垫,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阻力与风波。
在这段不得不耐心等待、暗中布局的日子里,他只能隔着重重宫墙,通过每月寥寥几封书信了解她的点滴进步,通过像周全这样的心腹耳报神,听着外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想象着她在外面的世界如何绽放光彩。
这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感觉,在这种她名声鹊起、备受关注的时刻,变得格外磨人。
沉默良久,书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景珩忽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周全,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周全,近日……可曾听闻,有哪家府上的公子,对镇国公府……特别是对沈小姐,表示出过什么特别的兴趣?
或是,有哪些人家,曾向镇国公或夫人透露过联姻的意向?”
周全何等机灵通透,立刻明白了太子殿下隐在平静表面下的那份深切担忧与……醋意。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愈发恭敬,躬身答道:“回殿下,沈小姐才名远播,确有几家与镇国公府交好、或是有意攀附的夫人,在各类场合向镇国公夫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不过,据奴才所知,镇国公和夫人皆以小姐年纪尚小,还未行及笄之礼,且想多留女儿在身边几年为由,客气而坚定地婉拒了所有试探。
目前来看,并无特别棘手或需要殿下格外留意的人物出现。”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意在宽慰,
“况且,殿下您是知道的,以沈小姐那般通透的聪慧和沉稳的心性,寻常的纨绔子弟或是徒有虚名的才子,怕是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沈小姐志存高远,心中自有丘壑。”
最后这句话,像一阵温和的风,稍稍抚平了萧景珩心头的褶皱。
是啊,他的清韵,岂是那些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他们之间的情谊,是建立在彼此深刻的理解、精神的共鸣和共同的志向之上的,是知己,是灵魂的契合,远非那些肤浅的、基于家世容貌的男女之情所能企及。
他应该对她有信心,对他们的默契有信心。她信中那句“但求问心无愧,从容前行”,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
可是,理智上的明白,与情感上的完全释然,往往是两回事。
那种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窥见、欣赏,甚至可能被觊觎的感觉,依旧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的心头,并不剧烈,却持续地带来一种不适与紧迫感。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眸中闪过一丝决断。
看来,有些计划,需要适当加快了。
他不能再满足于这种隔着距离的守望。
他必须尽快创造合适的契机,推动父皇和母后那里,最好能在清韵及笄之后,便寻个由头,让父皇正式下旨赐婚,将名分彻底定下,断了所有人的念想,他才能真正安心。
唯有将她名正言顺地纳入羽翼之下,他才能从容地看着她继续绽放光芒,而不必时时担忧会被他人夺走。
“更衣,”萧景珩转身,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静,看不出丝毫方才的情绪波动,“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
有些话,关于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关于他对镇国公府嫡女的欣赏与属意,他需要适时地、不着痕迹地向最疼爱他也最明事理的母后透透风了。
毕竟,母后的态度,在父皇那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这条路,他需要一步步,稳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