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在时,林昭显得安静,并不多话。
送走了王家两位小娘子,林昭又恢复了叽叽喳喳。
继续引着我们的车马,穿过繁华的街巷,一路去往崔家主在京师的府邸。
与王家府邸的显赫张扬不同,崔家主在京师的这处府邸,是由徐家提前备下的产业,隐在一条寻常巷陌里,门脸不大,毫不起眼,若非门楣上挂着“崔府”的牌匾,路人只会当这是一户寻常的富庶人家。
府邸的玄机,在穿过前院之后才豁然开朗。
一片占地极广的园林毫无预兆地展现在眼前,假山叠石,曲水流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雅致与精巧。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能有这样一片私家园林,徐家的手笔不可谓不大,也足见其对三郎君的重视。
三郎君的小院,便坐落在这片园林的最深处,一泓碧水之畔。
青竹环绕,遗世独立,完美地契合了他喜静的性子。更让我和雁回满意的是,院墙一侧,竟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可供独立进出,直通外面的一条僻静小巷。这对于我们这些需要时常在暗中行事的人来说,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这里邻近乌衣巷。”
林昭在一旁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仿佛这是他安排的一样。
“往前走两条街,便是秦淮河,夜里最是热闹。三郎君若觉得闷了,随时可以出去逛逛。”
从这宅子的选址,以及三郎君的小院安排。
看得出来,徐家在京师的掌事之人,是个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的。
船靠码头后,卢傅母便已向我们告辞,自行离去了。
按临行前的约定,她会先回卢家主母那里回禀,将四娘子归宗的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之后便会派人过来,正式接崔四小娘子回卢府。
自那之后,崔四娘子便不再是崔家的人,而是卢家的人了。
所以在崔家短暂的这几天,便是她作为崔家女儿最后的日子。
我看到她站在自己的小院门口,望着这片即将属于她又即将不属于她的园林,眼神里有迷茫,也有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踌躇满志。
安顿下来后,我和雁回便手脚麻利地开始为三郎君布置他的新居。
三郎君不喜外人踏足他的院子,尤其是卧室书房这样的私密之处。
所以里里外外的活计,便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负责内室的整理。
打开从陵海城带来的箱笼,将那些熟悉的物件一一取出。
三郎君惯用的那套紫砂茶具,我用软布仔细擦拭后,摆在窗边的矮几上。
他喜欢的“静心香”,我取出一饼,放入博山炉中,只待夜深时点燃。
那些被他翻阅过无数遍的古籍,我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
每归置好一件物品,这个陌生的空间便多一分熟悉的气息,仿佛能将陵海城那份安然与闲适,一点点地从记忆中召唤出来,注入这京师冰冷的宅院。
雁回则负责外院的洒扫和布防。
他将院中的落叶扫净,又提了水,将青石板地冲刷得一尘不染。
而后,我便看到他不动声色地在几处关键的墙角、树下,埋下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那是我们特制的警示之物,或许是一根极细的丝线,或许是一撮颜色与泥土无异的药粉,外人绝难察觉,但只要有人触碰,我们便能在第一时间知晓。他做这些的时候,神情专注,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一个园丁在料理自己的花园。
林昭满心热忱地想进来帮忙,袖子都挽起来了,结果雁回毫不客气地守在院门口,像一尊门神,双臂环胸,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请回。”
林昭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委屈地看向院内。
我恰好从屋里出来,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三郎君的声音适时地从书房里传了出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院中杂乱,还未收拾停妥,改日再请林郎君过来作客。”
得了三郎君的准话,林昭这才悻悻然地作罢。
他一步三回头,脸上满是依依不舍,但到底还是高高兴兴地走了。大约是觉得“改日作客”的许诺,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没有外人打扰,我和雁回的效率极高。
不过一个时辰,整个小院便被我们收拾得井然有序,窗明几净。
我将三郎君惯用的那张竹榻搬到临水的窗前,又为他沏上从陵海城带来的“云雾茶”。
三郎君坐在窗前,捧着茶盏,翻看着一卷书,水汽氤氲,茶香袅袅。
窗外是潺潺的流水和疏朗的竹影,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恍惚间,我们又回到了陵海城郊外,那个名为若水轩的地方。
三郎君提笔,饱蘸浓墨,在一方素雅的木牌上,写下了“若水轩”三个字。
字迹清隽,风骨宛然。
他说:“这个小院,以后仍叫若水轩。”
我和雁回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由衷的欢喜。
若水轩,是我们在陵海城的家,是我们的起点。
如今,三郎君将这个名字也带到了京师。这仿佛是一种宣告,无论身在何处,我们依旧是我们,初心未改。
夜里,诸事已毕。
我和雁回如同在陵海城时一样,抱着酒囊,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顶。
京师的夜晚,与陵海城截然不同。
在陵海城,我们的若水轩建在城郊。
入夜之后,四下一片空旷与黑暗,唯有天上的星月与我们为伴。
可在这里,我们躺在屋顶上,抬眼望去,不远处的乌衣巷方向,灯火璀璨,亮如白昼,隐隐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来。更远处,是连绵成片的万家灯火,将整个夜空都映照得一片暖黄。
那是一种鲜活的、涌动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繁华。
我枕着双臂,望着那片璀璨的灯火,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是一种终于从边缘走进了中心,从荒野步入了城郭的感觉。就好像一条独流入海的小溪,终于汇入了波涛汹涌的江河。
我终于有了一种,即将要进入这滚滚红尘,这名利洪流的即视感。
是兴奋,也是警惕。
我知道,在这片看似繁华的灯火之下,隐藏着无数的暗流与漩涡。我们就像一叶小舟,被命运推入其中,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在想什么?”雁回灌了一口酒,侧头问我。
“在想,京师的酒,是不是比陵海城的更烈。”我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酒囊,也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烧得胸口一片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