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将崔府的每一条暗道、每一个角落都摸得如同自己的掌纹般清晰,当我能不惊动一片落叶就从府邸的这头走到那头,秋娘子知道,这个名为“崔府”的囚笼,已经困不住我了。
她带我走进了若水轩最深处的一间密室。
这里比之前教我毒理的房间更加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冰冷气息。
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兵刃,短的、长的、带钩的、淬毒的,每一件都散发着不祥的寒光。
“从今天起,你要学的,是如何走出崔府。”
秋娘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府内是池塘,府外是江海。江海里的危险,自然更胜十分。”
她开始教我轻功和潜行。
那不是话本里写的什么踏雪无痕、片叶不沾身的仙术,而是用血肉和筋骨磨砺出的本能。
最初的日子,我的双腿上都绑着沉重的铁砂袋,从日出到日落,唯一的任务就是在院中的梅花桩上奔跑、跳跃。
桩子的高度每天都在变化,间距也毫无规律。
我记不清自己摔下来过多少次,膝盖、手肘、脚踝,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旧伤叠着新伤,到了晚上,连躺下都是一种酷刑。
秋娘子从不安慰我。
她只会冷冷地站在一旁,用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我。
“不够快,”她说。
“声音太大了,”她说。
“气息乱了,”她说。
每一次的评语,都精准冰冷。
惩罚也总是如影随形。
如果我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跳跃,阿母浣洗衣物的担子就会加重一倍。
如果我落地时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栖在檐角的鸟,阿父当晚的饭食就会只剩下半碗清汤。
我不敢哭,也不敢喊痛,只能咬着牙,将所有的血和泪都咽进肚子里,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重新站上那摇摇欲坠的木桩。
渐渐地,我腿上的铁砂越来越轻,身形也越来越快。
终于有一个夜晚,秋娘子带我走上了屋顶。
“从这里,到府邸的东门,再回来。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她教的样子。
将内息沉于丹田,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向前飘去。
冰冷的瓦片从我脚下无声地滑过。
夜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自由的甜腥。
我俯瞰着沉睡中的崔府。
那些白日里威严的楼阁、精致的庭院,在月光下都化作了沉默的巨兽。
而我,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夜枭,第一次感受到了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快感。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丫鬟玉奴,也不是那个被父母牵绊的家生奴。在黑暗的掩护下,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和自由。
当我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边时,她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很好。接下来,学这个。”
她教我易容。
那是一门比轻功更加精细、更加折磨人的技艺。
她拿来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颜色和气味都十分古怪的膏泥。
她教我如何用特制的胶水改变眉形,如何用蜡块垫高鼻梁,如何用药水让皮肤变得粗糙或蜡黄。
但这只是皮相。
秋娘子说:“真正的易容,是换掉你的魂。你要变成另一个人,从骨子里变成她。”
她让我去模仿。
今天,我是厨房里那个终日抱怨、腰身肥胖的张大娘。
明天,我是花园里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怯懦的小花匠。
后天,我又成了跟在二夫人身后、精明势利的管事婆子。
我必须学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那个人的精髓——她的口音、她走路的姿势、她不经意的小动作,甚至是她看待事物的眼神。
有一次,我模仿一个瘸腿的老仆。
为了逼真,我将一颗石子放在鞋底,一整天下来,脚心被磨得血肉模糊。
可秋娘子检查我的成果时,却只是冷冷地说:“你的眼神不对。他的瘸,是经年累月的痛楚和认命,而你的眼神里,只有忍耐和伪装。失败。”
那天的惩罚,是阿父被派去清理府里最污秽的马厩,整整三天。
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易容不是戴上一张面具,而是要将自己的灵魂掏空,再装进另一个人的躯壳里。
我开始疯狂地观察府里的每一个人。
揣摩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受他们的卑微与欲望。
我的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众生百态,却唯独模糊了自己的模样。
当我终于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自己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并且骗过与那人朝夕相处的同伴时,秋娘子带我再次走进了那间挂满兵刃的密室。
她取下一柄短匕,匕首通体漆黑,只有刃口在烛火下闪着一线幽光。
“现在,去杀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
“崔府在城南的私盐生意,被一个叫‘黑龙’的帮派头领抢了地盘。今晚子时,他会独自一人经过长乐坊的窄巷。你的任务,就是让他永远留在那里。”
她将一份卷宗递给我,上面详细记录了目标的体貌特征、武功路数和生活习惯。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丝情感的流露,仿佛只是在布置一项寻常的差事。
我接过那柄冰冷的短匕。
指尖触及之处,一股寒意直冲心底。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成为暗卫,就是一把刀。
刀的宿命,就是饮血。
那个夜晚,我扮作一个沿街叫卖的货郎,提前潜伏在长乐坊的阴影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
我一遍遍地回想秋娘子教我的刺杀要诀:时机、角度、力道,一击毙命,绝不拖泥带水。
子时,一个魁梧的身影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巷子。
就是他。
在他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动了。
所有的训练在这一刻化作了本能。
我矮身、前冲、旋腕、递出。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柄漆黑的短匕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后心。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我看到了他那双惊恐而混浊的眼睛,然后,一股滚烫的液体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了我满脸满身。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瞬间将我拉回了现实。
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巷子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是在杀一个纸上的名字,而是在终结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的现代灵魂在尖叫,在抗议,胃里翻江倒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条巷子的。
只记得我疯了一样跑到河边,跪在地上,干呕不止,直到吐出来的只剩下酸水。
我一遍又一遍地用冰冷的河水冲洗着脸上的血迹,可那股黏腻温热的触感,和那股腥甜的气味,却像是烙进了我的皮肤里,怎么也洗不掉。
我在河边呆坐了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崔府。
回到若水轩,秋娘子就坐在灯下等我,仿佛一夜未睡。
我将那柄擦拭干净的短匕放在她面前,沙哑着嗓子说:“人,死了。”
她没有看匕首,只是抬起眼,定定地盯着我。
“第一次执行任务,结果不错。”
她缓缓开口。
“只是,没有及时复命,耽搁了近两个时辰。这是大忌,需要严惩。”
我垂着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责罚。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
她吹了吹浮沫,漫不经心地说:“崔家最近有一船盐要从海上运回来,风险不小,附近海域的海盗常会上岸劫掠。既然你误了时辰,那这次运盐的差事,就让你阿父去吧。”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气从心底涌起,在我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从来不会直接惩罚我,她只会用我最在乎的人,来给我上最深刻的教训。
她让我杀人,又用我阿父的命,来告诉我杀人的规矩。
当晚,我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坐在若水轩的屋顶上,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天幕。
夜空那么大,那么空旷,而我却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线的那一头,始终牢牢地攥在别人的手里。
我从不后悔选择成为一名暗卫。
甚至,我心存庆幸。
如果不是这样,我这辈子,恐怕都只能像阿母一样,做一个弯着腰、搓着冰冷河水的浣洗妇,永远走不出崔府这座华丽的牢笼。
是这条路,给了我力量,给了我看到更广阔天地的可能。
可是,若仅仅是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暗卫,我也心有不甘。
我是一个来自现代的异灵,隐忍至今,不是为了给别人当一辈子的刀。
我知道,我迟早会离开这里,斩断那些束缚我的丝线。
只是现在还不行。
我的羽翼还不够丰满,我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秋娘子和她背后的崔家。
我还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技艺,需要积攒足够的力量,去妥善地安置好我的阿父阿母,让他们能安享晚年,不再成为任何人威胁我的筹码。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还带着些许少女柔软的手,但它已经沾染了鲜血。
我知道,从今往后,它还会沾染更多。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选择的道路。
在真正能翱翔于九天之前,我必须先学会在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