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间,我看到谢琅与谢玦,也一前一后,面色肃然地走进了书房。
看来,这不仅仅是家主与晚辈的会面,更是一场关系到整个家族未来布局的核心会议。
沉重的楠木门再次在我面前合上,门轴转动发出低沉的“嘎吱”声,仿佛一道天堑,将内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草木芬芳的寻常庭院。
门内,是暗流涌动,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权力中心。
我垂下眼帘,继续如一尊石像般守在廊下,将自己的一切气息都融入了周围的静谧之中。
时间在静默的等待中流逝,一柱香,两柱香,三柱香……
廊外的阳光从明亮渐渐转为柔和。
这期间,谢琅与谢玦离去了。
又过了许久。
终于,“吱呀”一声,那扇隔绝了我漫长等待的门,被从内打开了。
我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身躯,积蓄了一下午的力量瞬间贯通四肢,准备上前去接三郎君。
然而,我却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推着三郎君轮椅出来的,是一名侍女。
那侍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雅致的藕荷色襦裙,裁剪得体,衬得她身姿窈窕,体态轻盈。她的容貌算不上绝色,却是那种极清秀耐看的类型,宛如一幅笔触淡雅的水墨画,越看越有韵味。尤其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书卷气的温婉。
但真正让我心头一凛的,是她的举止。
她推着轮椅,步伐沉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她的呼吸轻浅,动作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声响。这绝非寻常侍女所能有的仪态,这是一种经过严苛到极致的训练后,刻入骨髓的沉静与得体。
她推着轮-椅,平稳地走过门槛,直到游廊下,三郎君抬手,做了一个极轻微的停止手势。
她立刻停下,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半分迟疑或不解。
随即,她顺从地后退一步,与轮椅保持着一个完美的、既不疏远又不冒犯的距离,对着三郎君的背影盈盈一福。整个过程,她始终垂着眼帘,谦卑而恭敬。
然后,她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拢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就在她转身退下的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那目光极快,微不可察地扫过我戴着面具的脸。
那不是一个少女对一个戴着面具的怪人的好奇,也不是下人之间无意的打量,而是一种冷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
就像一名经验丰富的工匠在审视一件工具,评估它的材质、重量与锋利程度。
在那一瞥中,我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她剖析了一遍。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那道气息……似曾相识。
我快步上前,从后面接过了轮椅的推手。
入手处,紫檀木的扶手冰凉坚硬,可我却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上面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细腻而微温的触感。
那温度像一根针,刺入我的掌心。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轰然炸开,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
这个侍女,我曾在锦玉楼见过!
还曾在去锦玉楼前的那个点心铺子擦身而过!
这么说来,我们彼此早就有所交集。
在更早的时候,我们就已被她贴身跟踪过。
在京师城里,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在公众场合,我们无从对每个可疑人物反追。
只能尽可能地记住每道可疑的气息。
方才我一直守在书房正门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侍女从这扇门进出。而谢琅和谢玦进去后,门也一直紧闭。
唯一的解释是,这间作为谢家核心的书房,有别的密室或者侧门。
这位侍女,根本不是从外面进去奉茶的,她是从另外的房间直接进入了谈话的核心地带。
她可能一直都在里面。
她也许听到了那场长达三柱香的、关系到整个家族未来的核心会议的全部或部份内容。
一个能参与到如此机密的家族会议中的侍女,绝不简单。
她不仅仅是个侍女,她或许是谢家培养的死士,是秘卫,是某种特殊的存在。
侍女?
我突然想起了还在陵海城时,陈留先生曾对三郎君说过的话。
他说三郎君身边缺一个妥帖的人,要给他另备合适的侍女。
当时我只当是一句寻常的关心,过后便抛在了脑后。
我几乎已忘记此事。
可今日见到这个侍女,陈留先生的话却如惊雷般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就是陈留先生为三郎君准备的“合适”的侍女吗?
我马上敏锐地推导出了这个可能性。
不,三郎君绝不会允许的。
我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从我八岁那年,就被三郎君带入若水轩。
那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院落,便一直只有我们三个人——三郎君,雁回,以及我。
三郎君性情孤僻,不喜外人打扰。别的人,哪怕是湘夫人派来的嘘寒问暖的婆子,也轻易进不了院子的门,顶多在门口递个话,送些东西。
若水轩是我们的领地,是三郎君的方寸天地,也是我的。
我不允许,也相信三郎君绝不会允许,有第四个人踏入这片领地。
这个谢家的侍女想进来,恐怕不容易。
不管谢家给出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
可……
我的心刚刚升起一丝坚定的信念,又被另一个更冰冷的念头浇熄。
谢家真的会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吗?
他们这样经营百年的世家,盘根错节,势力庞大,行事更是滴水不漏。他们既然敢把人送到三郎君面前,必然是已经算计好了一切,拿出了一个让三郎君无法拒绝,甚至……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今天的这场会议,或许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回到若水轩。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三郎君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我推他去书房或是廊下,而是让我在院中的那棵老树下停住。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谢家送了我一份礼。”他的声音很淡。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位侍女。”
果然。
他继续说道:“谢家的意思是,这次萧将军府的秋季围猎雅宴,你们各凭本事。”
“如果……她的表现比你更出色,那么从围猎宴回来之后,她将正式进入若水轩。”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三郎君停顿了一下,仿佛是留给我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
然后,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或者,取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