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子唇边的笑意未减分毫。
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仿佛早已看穿了我心底所有的疑问与惊涛骇浪。
她并未多言,只是将案上早已备好的一张纸笺信手拈来,指尖轻弹,那纸便如一片枯叶,悠悠然、轻飘飘地朝我飞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纸张的触感轻薄,落在我掌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回去吧。”
秋娘子的声音平静。
“若有新的消息,我会再补充给你。”
我捏紧了手中的纸条,躬身行礼,转身一步步退出那间弥漫着幽微香气的房间。
我回到若水轩的房间。
迫不及待地展开了那张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青梅,谢府影直,擅媚术。”
影直。
果然,她和我一样,是影直。
这意味着,她不仅仅是一个懂得迎来送往、奉茶倒水的普通丫鬟。
她懂得如何在觥筹交错间洞察人心,懂得在谈笑风生里收集情报,懂得在最不经意间,辨识谎言与杀机。
甚至……杀人。
擅媚术。
许多年前,秋娘子就曾用她那惯常的、带着微笑的语气,谆谆善诱地问过我:“玉奴,影直之道,不止杀伐。女子之身,亦是利器。媚术,你想学吗?”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刀剑的锋锐与力量。
对于那种需要委身于人、以色侍人的手段,我从心底里感到鄙夷与不屑。
所以我察言观色着拒绝了。
可是秋娘子把我扔到青楼一个月做洒扫丫鬟,通过我所收服的线人倩儿为引,让我放弃了对这异世的幻想,乖乖向她跪拜:请娘子赐教。
我以为,我将要踏入那个我曾鄙夷过的世界,学着如何将自己变成一件精美的、能引人沉沦的武器。可是,就在训练开始的前一天,三郎君却突然介入。我不知道他对秋娘子说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我的媚术训练被无限期搁置了。
三郎君只和我说了一句:“握好你的剑,那便够了。”
我如逢大赦。
从那以后,我便将“媚术”这两个字彻底尘封于记忆深处。
我以为,三郎君需要的是一把锋利、听话、永远不会背叛的剑,而我,就是那把剑。
可我错了。
媚术,它将女子自身的一切化为武器。
一个眼神的流转,一声叹息的婉转,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可为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她们能轻易地瓦解男人的心防,让他们在温柔乡中吐露最核心的机密,也能在枕边,无声无息地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这么说来,青梅……她所拥有的,正是我所缺失的。
她能补全我的短板,能在我无能为力的场合,为三郎君打开局面。
她,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来替换我。
可是,三郎君真的会需要一个擅长媚术的影直吗?
如果他需要,当初又为何要阻止我学习?
他明明说过,握好我的剑,就够了。
可是……
当初他不需要,不代表他现在不需要。
陵海城和京师,终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陵海城,那里民风彪悍,强邻环伺,一切都凭实力说话。
拳头和刀剑,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道理。
在那里,我这把剑,锋利且有用。
可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是权力的漩涡中心。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了阴谋与算计。
在这里,明面上的刀光剑影少了,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却无处不在。
一个女人的眼神,一句恰到好处的耳语,或许比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更加致命,更有用。
也许,即将到来的秋围猎场,那个以男性为主导,汇集了王孙公子、朝中重臣的交际场所,一个擅解风情、手段玲珑的丫鬟随侍在侧,会比一个只会握剑、终日戴着冰冷面具的侍卫,要更便于三郎君行事。
我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我将那张薄薄的纸条凑到烛火之上。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它慢慢地卷曲,变黄,然后焦黑。
字迹在火光中扭曲、挣扎,最终化为一撮轻飘飘的灰烬,从我指间滑落。
我试图烧掉这个名字,烧掉这个威胁。
可那几个字,却像是被烫过一般,深深地、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青梅,谢府影直,擅媚术。
接下来的几天,玥娘子和林昭也继续到访了。
玥娘子还是那般天真烂漫,像一只不知愁的百灵鸟。
她每次来,都会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为秋围做的准备。
她新得了一张名贵的古琴,正在日夜练习几首新谱的曲子,准备在围猎后的雅集上一展才华。她甚至还提前构思好了几幅画作的题材,只待秋日山景入眼,便能挥毫泼墨。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好几方从她外祖家寻来的名墨。
“雁回你看,这是上好的徽墨,松烟清透,入水即化。三郎君的字画冠绝京师,有了这墨,这次秋围雅集的魁首,定然非他莫属!”
我看着她明媚得几乎要发光的笑脸,看着她眼中对未来、对三郎君那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期待,心中更是发冷。
在她眼中,秋围是一场风雅的盛会,是才子佳人们展现情致、追逐名声的舞台。
可在我的眼中,那里危机四伏。
每一个人都是猎手,也随时可能成为别人的猎物。
风雅只是表象,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只在一瞬间,就可能彻底转换。
至于林昭,我破例放他进了若水轩两次。
他在京师耳濡目染,对这些世家子弟间的门道,比我这个外来者要清楚得多。
我问他:“像这样的聚会,郎君们都需要做什么准备?”
林昭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凑近了些,故带神秘。
“明面上的准备自然是弓马、随从这些。但暗地里的准备,可就多了。”
“围猎是白日的事,真正要紧的,是晚上的雅集。名为雅集,实则就是郎君们私下交好、把酒言欢的时候。那时候,身边若还带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侍卫杵着,岂不是大煞风景?所以,懂门道的,大多会换上贴心可人的侍女在旁伺候笔墨、或者斟酒助兴。”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浓烈而毫不掩饰的好奇。
“说起来,玉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和怀念,“我真的好想看看你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我都快忘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了,只记得又瘦又小的,像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