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将军开口。
“夫人说,”
萧将军的声音洪亮如钟,却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
“这三幅画,皆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听见几声如释重负的吸气声。
林昭的脸上,那份笑意变得再无遮掩,他甚至得意地瞥了何允修一眼。
而何允修,那张绷紧的脸也略作松弛。
然而,将军的话锋猛地一转。
“可是,我瞧来瞧去,看到的却不是什么祥瑞,不过是或在流血,或在哀鸣的小鹿。
画得再好,终究是些可怜无助的小东西。实在不知,这好,究竟好在了哪里。”
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瞬间变了味道。
方才的艳羡与期待,此刻已化为赤裸裸的同情、讥讽与幸灾乐祸。
尤其是那些落在三郎君身上的视线,充满了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在京师这个巨大的权力场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今日若是在此折了面子,传扬出去,三郎君先前在京师建立起来的清贵才名,便会彻底沦为一个笑柄。
我下意识地向前微挪了半步。
“王长史。”
萧将军并未理会众人的反应。
目光精准地转向席间的王长史。
“您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出身琅琊王氏,见过的佳作不知凡几。
不如,就请您来给诸君讲解一番,这三幅画,究竟好在哪里?
也让我这粗人,开开眼界。”
我心中一凛。
他将难题又抛给了王长史。
王长史是他的首席幕僚,却是出身士族的素有才名的文士。
他此刻的点评,既关系到三位郎君的声誉,也关系到他自己的眼光和立场。
这其中的分寸,实难拿捏。
我看向王长史,这位一向从容镇定的名士,面上也微微一变。
但他终究是王长史。
他深吸一口气,离席上前,先是对着高坐之上的萧将军深深一躬,而后又转身,对着满座宾客不疾不徐地行了一礼。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稳住了心神,也重新掌控了场面的节奏。
“是,将军。”
他躬身应道。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见清明。
王长史没有立刻去看画,而是先开口了。
声音清朗温润,一扫方才的紧张气氛,也让人心头一静。
“禀将军,诸君。凡论画,当有次第。
当先论技,再论意。
技者,形也,乃画之骨肉;
意者,神也,为画之魂魄。
无骨肉则魂魄无所依,无魂魄则骨肉为空壳。三位郎君之画,正合此道。”
他一开口,便将品鉴之事,从将军口中那感性的“好看不好看”,拉回到了一个理性的、具有专业高度的框架之内。
这便是名士的气度,先立规矩,再做文章。
“以画技论,三位郎君皆是功力深厚,笔法精湛。
无论是山石之皴法,林木之勾勒,亦或是走兽之形态,皆可见是师出名门,且各自都下过一番寒彻骨的苦功。此为一。”
他走到第一幅画前,那是林昭的作品。
“林小郎君的画,妙在‘精微’。
请诸君细看,这小鹿身上的毫毛,根根分明,仿佛带着晨露的湿气;
再看那护佑它的灵芝,其上的形状描绘细致,一丝一毫皆见神韵。
此乃于精微处显功力,令人叹为观止。”
他又移步至何允修的画前。
“何小郎君的画,胜在‘气魄’。
其用笔大胆,挥洒纵横。
看这沼旁山间流云,以泼墨法为之,云气蒸腾,几欲破纸而出。
再看那神祗袍袖,寥寥数笔飞白,便有乘风万里之势。
此乃于开阖间见气魄,极具张力。”
这番点评,公允而精准,既肯定了二人的长处,又显得不偏不倚。
林昭与何允修对着王长史投去领情且会意的一瞥。
最后,王长史停在了三郎君的画作之前。
他凝视着画卷,沉默了片刻,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赞叹与激动。
“……而珉小郎君的画,”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其画之妙,在于‘虚实’二字。”
“诸君请看,”他伸出手指,虚虚地划过画面。
“他用笔,实处是筋骨,是小鹿骨肉之健,是小鹿之眼与泪相凝对视之形。
而虚处,则是神韵,是小鹿眼中那一抹悲悯之光。
看似寥寥数笔,却将小鹿的神光之韵彰显无遗。
此非苦练可得,乃神来之笔!”
这番话一出,厅中懂画之人都忍不住微微颔首。
王长史不仅夸了,还将三郎君的画技,拔高到了一个“悟性”与“天分”的层次,已然隐隐超脱于另外二人之上。
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真正的考验,是如何解那个“意”。
是如何将将军口中的“哀苦之物”,变成真正的“祥瑞”。
果然,王长史话锋一转,面容变得肃穆,声音也沉静下来。
“技法乃是基础,而画中之‘意’,才是画作的灵魂。
若以意境论,这三幅画,则更是妙不可言。
三只小鹿,或流血或落泪,此为哀,亦是眼见之‘相’;
而三位郎君所要表达的,恰恰是这‘相’背后的‘意’。”
他再次看向林昭的画。
“林小郎君的画,小鹿身侧有灵芝宝物环绕,其意为:祥瑞来自宝物护佑。
此为‘宝物之瑞’。寓意国之珍宝,可镇山河,佑护万民。”
他又转向何允修的画。
“何小郎君的画,云端有神祗隐现,其意为:祥瑞来自神明庇佑。
此为‘神授之瑞’。寓意君权神授,上苍庇护,国祚绵长。”
他再次停顿下来,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整个宴厅,所有人的呼吸,连那熏香的烟气,都似乎凝滞在了空中。
“而珉小郎君的画,”王长史的声音带着郑重。
“画中,既无灵芝拱卫,亦无神明垂怜。
只有一只小鹿,与众人对视,落下悲悯之泪,生出璀璨神光。”
“敢问诸君,此鹿为何而哀?
非为己身之伤,而是为见众生之苦。此乃‘悲悯’。
它因悲悯而落泪,因落泪而生神光。
这祥瑞之光,非从天降,非从地涌,而是从它自身最深沉的悲悯中化生而出!”
王长史微微提高了声调,一字一顿。
“因此,珉小郎君所画之瑞,非‘宝物之瑞’,亦非‘神授之瑞’,而是……‘自生之瑞’!”
“自生之瑞”四字,如洪钟大吕,在死寂的厅中轰然回响。
“它告诉我们,真正的祥瑞,从来不靠外物庇佑,也不待神明恩赐。它就根植于我们自身!最深沉的苦难,往往能催生最强大的力量。最广博的悲悯,本身就是洞彻天地的神性!
这力量,在流血的小鹿身上,在哀鸣的万物心中,亦在……每一个于困境中挣扎,却心怀天下的生灵之内。”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瞬间冲击着每个人的内心。
将军口中那“可怜无助的小东西”,在王长史的言语中,竟化作了怀悲悯、自生神光的圣物!
这已经不是在解读一幅画的祥瑞之意,而是在阐述这个世界运行的根本法则!
它完美地契合了当今士族阶层最为尊崇的道家玄学,讲求万物齐同、体悟天道的风尚,瞬间超脱了不同阵营的利益之争。
我看到,萧将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动容的神色。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而变成了一个认真聆听的听众。
他看着那三幅画,目光从那道血痕,移到神祗的背景,再落到小鹿那双悲悯的眼睛上,眼中的探究与审视,终于化为了深沉的思索。
最终,他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在凝滞的氛围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终于翻过了一幕。
我紧紧握着的手,在这一刻,缓缓地松开。
萧将军端起了桌上的酒杯,长身而起。
他的目光扫过林昭和何允修,最后,定格在三郎君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好!说得好!”他朗声大笑,笑声中再无先前的冷意。
“王长史不愧是王长史,果然名不虚传!
今日这场盛宴,诸位郎君文采斐然,佳作频出,本将军大开眼界!
有此等佳作,看来届时呈递给贵人的贺礼,必然能让圣人大悦!
这其中,有诸君的功劳!”
他绝口不提再评判画的好坏。
他只是巧妙地将功劳归于所有人,并将最终的裁判权,推给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圣人。
这既是给了王长史天大的面子,也是给了三位郎君一个台阶,更是将自己完美置身于这场风波之外。
“最后的裁定,自有圣上圣心独断。
在此,本将军先代宫中,向各位的辛苦与才华,致以谢意!”
说罢,他仰起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
满座宾客如同大梦初醒,纷纷手忙脚乱地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口中说着“将军过誉”、“不敢当”之类的恭贺与赞美之词。
厅中的气氛,瞬间从冰点骤升,甚至比开宴时更加热烈,变得和乐融融。
那些重新投向三郎君的目光,也从方才的幸灾乐祸,变回了深沉的敬佩与忌惮。
我站在郎君身后,看着他从容地举盏,向着萧将军,向着王长史,向着满座宾客,微微颔首回礼。他的动作舒缓,神情淡然,不卑不亢,一如当初。
只有我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我们刚刚从一场无声的危险境地中,挣脱了出来。三郎君,凭借他的画,和王长史的评点,走出了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