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青梅一声故作惊讶的低呼,打破了寂静。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
“娘子,你的脸怎么这般红?”
“是……是有些热……”
芷薇娘子的声音又软又糯,仿佛失了力气。
青梅快步上前,先是扶住她。
然后,她用力地嗅了嗅空气,仿佛一只警觉的猎犬。
“坏了!”
她的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戏剧性的恐慌。
“这个黑心的老妪!我就说她方才为何要将房里所有的灯都点上,还借口搜查,磨磨蹭蹭地在屋里转悠这么久!她……她竟然在房里下了春情香!”
我心中冷笑。青梅的表演堪称完美。
那傅母在屋中打转时,她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以她的机警,岂会闻不到这愈发浓郁的异香?
那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麝香的燥烈,混杂着烛火燃烧的暖意,正无声无息地侵占着屋内的每一寸空气。它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上人的口鼻,钻入肺腑,撩拨起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芷薇娘子彻底慌了神,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身体软软地就要往下滑。
青梅一把将她搀住,语速极快,仿佛在应对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
“娘子,你且定定神!那老妪既然趁乱下了香,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这是算准了庄园大乱,想安排个‘贼人’上门来毁了你的清白!
届时就算将军查问,她也能将脏水尽数泼到刺客余党身上!
此地断不能再待了!我们必须马上去寻将军,只有在将军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这番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瞬间让芷薇娘子找到了主心骨。
她被那“贼人上门”的后果吓得花容失色,再不敢有丝毫犹豫,任由青梅拉着她,踉踉跄跄地朝门外奔去。
脚步声匆匆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可这一次,寂静中却充满了危险的“声音”。
烛火依旧通明。
方才那位傅母点亮的七八盏油灯、烛火灯笼,没有一盏被熄灭和带走。
它们在各自的角落里静静燃烧,将这间闺房照得亮如白昼,把每一处可能藏身的阴影都压缩到了极致。我们的藏身之处,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窗户依旧敞开着。
傅母搜查时推开的窗,也原封不动地敞着。
夜风从窗口灌入,非但没有吹散那甜腻的香气,反而搅动着它,让它在屋中盘旋、流淌,更加无孔不入。更重要的是,任何一个从窗外经过的巡逻兵士,只要稍稍侧目,便能将屋内的情形看个大概。
我立刻意识到,青梅走了,但她留下的,是一个为我们量身定做的陷阱。
这位傅母的手段确实毒辣。
她精准地抓住了庄园混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布下毒计。
无论芷薇娘子今夜是否失贞,只要事情发生,将军夫人都能借着“贼人作乱”的名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就算这一切本就是萧将军为了引出内鬼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如今有人趁机混水摸鱼,他最终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看来,这位萧将军的夫人,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那位曾去陵海城为卢氏奔走的卢傅母。
同样是傅母,同样是为主母处理最阴私、最上不得台面的事务,行事风格却如出一辙的精准狠厉。卢氏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个个都不容小觑。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那位从我们崔氏归宗到卢氏的四娘子。
若她在那样的环境中历练出师,恐怕也必将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让人忌惮的人物。
京师,真是危险。
可是,与那位将军夫人相比,眼前这个名叫青梅的婢女,其心机与狠辣,犹有过之。
她分明早就察觉了傅母的不怀好意,却故意纵容她点燃满屋灯火,拖延时间,让这催情香有足够的机会弥漫开来。
她分明知道我和三郎君就藏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与芷薇娘子近在咫尺,却任由这能乱人心性的香气肆意蔓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哪怕是熄灭一两盏灯,或是关上那扇招摇的窗户,为我们创造一丝脱身的便利。
她甚至没有选择留下来,解决掉那个即将被安排上门的“贼人”,而是将这个烂摊子,连同这满室的香气、烛火,一并留给了我们。
她这是在出题。
一道极其严峻,甚至可以说是歹毒的考题。
如果我和三郎君的定力稍差,中了这霸道的春情香,那么在这孤男寡女、密室独处的环境下,后果不堪设想。而那个即将上门的男人,更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另一把利刃。
一旦他闯入,我们无论如何应对——
杀他,会暴露行踪,引来无穷无尽的搜捕。
不杀他,任由他发现我们,同样是死路一条。
我们会被当成与刺客同党,或是与将军爱妾私通的奸夫,百口莫辩。
青梅这一箭,射出的不是双雕,而是三雕、四雕。
她不仅要借将军之手惩治傅母和其背后的主母,为芷薇娘子出一口恶气。
她还要试探我的深浅,看看我究竟有何等本事,能在这绝境中如何脱身。
她算准了,我们不能动,不敢动。
我缓缓地吐纳,调整着内息。
影直的训练中,抵抗各类迷药、毒香本就是最基础的科目。
这香气虽然霸道,但对我而言,不足为惧。
我继续屏息凝神地等待。
我知道,这些香,对三郎君而言,也不算什么。
既然暂时不能动,那便不动。
在目前的处境下,只要我们维持现状,隐匿于黑暗之中,就依然是安全的。
毕竟,这里是将军小妾的房间,而且这里刚刚被全面搜寻过。
主动权,其实还在我们手里。
青梅,毕竟是聪慧的。
她只是出了一道为难我的考题。
我再次将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所有的感官都向外铺开,如同一张细密的蛛网。
耳朵捕捉着风吹过窗棂的呜咽,捕捉着远处巡逻兵士甲叶摩擦的轻响,捕捉着烛芯“噼啪”爆开的微弱声音。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如此漫长。
屋内的香气仿佛有了生命,它在流淌,在盘旋,试图寻找我呼吸的漏洞。
烛火摇曳,光影变幻,将对面墙壁上简单的花纹扭曲成狰狞的鬼脸。
我能感觉到三郎君的气息,平稳而悠长,他和我一样,在等待。
等待那个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等待青梅这道考题的真正题眼。
忽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不是巡逻兵士整齐的脚步,也不是风声。
那声音很轻,很谨慎,来自院墙之外。
是有人在攀爬。
动作很专业,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鞋底与泥土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