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终究是没能说完他那番迟来的忏悔。
那一声压抑了许久的痛哭,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再也无法在我面前站立。
他踉跄着转身,几乎是逃一般地冲了出去,背影被门外的天光拉扯得单薄而破碎。
我没有去追,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外。
屋子里,那股混杂着悲伤与愧疚的气息久久不散。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神魂深处泛起的无力感。
林昭的痛苦是真实的,可我的伤痛,雁回的伤痕,又何尝是虚假的?
他的善良,他的愧疚,像一把柔软的刀子,让我想恨都找不到坚硬的落点,可那被划开的伤口,却依然在隐隐作痛。
我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一边是他的罪孽感,另一边,是我和雁回实实在在承受的后果。
这笔账,似乎永远也算不清了。
从那天起,林昭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的消失,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
反而,府邸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我与三郎君之间,那层看不见却坚如冰铁的隔阂,愈发明显了。
我们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然而,曾经那种自然而然的相处模式,已经彻底崩塌。
在围猎场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变了味。
他不再随意地唤我,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
而我,作为他的侍卫,职责所在,无法真正地远离,却又在每一次靠近时,都感到一种清晰的窘迫。
他的一个眼神,一次无意间的触碰,甚至只是他身上清冽的墨香飘入鼻端,都会让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记忆如潮水般涌回。那夜的灼热、混乱、他失控的喘息和我压抑的呜咽……这些画面像是烙铁,在我脑海里烫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我曾是一名暗卫,身体是武器,是工具,可在那一刻,它却背叛了我所有的训练,只剩下属于一个女子的脆弱和无助。
为了躲避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我开始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件事上——经营宝霞阁。
那间小小的铺子,是我在这个时代,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呼吸的出口。
在前世,我只是个普通的项目主管,一个疲惫不堪的社畜。
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项目,一门生意,是埋在心底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如今,阴差阳错,这个梦在南朝的京师,这个风云变幻的权力中心,竟有了生根发芽的可能。
这其中微妙的兴奋感,像一株坚韧的藤蔓,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我需要一个地方,让我忘记自己是“三郎君的侍卫玉奴”。
忘记那个失贞的夜晚,忘记林昭那张痛哭的脸。
在宝霞阁,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我就是我,是这里的主人,是运筹帷幄的“老板”。
那里的每一件首饰的摆放,每一笔账目的进出,都由我掌控。
这种实在的掌控感,是我眼下最渴求的东西。
它能让我暂时忘却,我的命运,我的身体,其实都还维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时机也恰到好处。
临近岁末,京师本就是一片繁华鼎盛的景象。
更重要的是,宫中萧贵妃即将在自己的宫苑举办赏梅宴的消息,像一阵风,吹皱了京中所有贵女圈子的春水。
曲水流觞宴,让三郎君的才名初绽头角。
萧将军府的围猎雅宴,则让他成了无数贵女心中既神秘又令人倾慕的存在。
这两次亮相,我们看似平安度过,实则步步惊心。
催情香的阴谋,更是血淋淋的教训,提醒我这京师的繁华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如今,这第三场大戏——宫中的赏梅宴,即将拉开帷幕。
对于那些一心想在贵妃面前、甚至是在天子面前博得青眼的贵女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上次在萧将军府所作的诗词画作、所绣的精美绣品,都已作为她们才情的凭证送入宫中。
接下来,便是她们本人登台亮相的时刻。
一场完美的亮相,需要绝美的容颜,更需要华美的衣裳和能画龙点睛的精致首饰。
于是,京中最高端的两家珠宝铺子——锦玉楼与我的宝霞阁,登时门庭若市。
我敏锐地嗅到了商机,更嗅到了一丝发泄的快意。
既然你们这些贵女为了名利争斗,将我主仆二人卷入漩涡,那么,就让你们的虚荣和攀比,来为我填满钱箱,慰藉我这无处安放的愤懑吧。
我几乎是将自己搬到了宝霞阁,每日从天不亮忙到深夜。
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伙计们热情的招徕声,客人们挑选首饰时发出的低语和惊叹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喧闹的屏障,将我与若水轩里那令人窒息的静默隔绝开来。
玥娘子的帮忙,更是为这把火添了一大把干柴。
她并不需要做什么,只是隔三差五地乘着崔家那醒目的马车来到店里,闲适地坐上一刻钟,挑一两样并不算顶尖、却足够别致的小东西。
她的每一次光临,都是一次无声的宣告:看,连清河崔氏的小娘子都青睐宝霞阁,这里的品味,自然是京师顶尖的。
一时间,宝霞阁的名声在贵女圈中愈发响亮,甚至隐隐有盖过老牌锦玉楼的势头。
外地的客商也闻风而来,他们要赶在年前,将京师最新、最时兴的款式采买回去。
我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都像是奢侈。
但这种肉体上的疲惫,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然而,光是这样还不够。
我要的,不仅仅是抓住这个旺季,大赚一笔。
我更想要的,是一种彻底的、酣畅淋漓的胜利。
一种能将我心中郁结之气尽数喷薄而出的胜利。
那天晚上,我盘点完一天的账目,脑子里却盘旋着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
我需要一个爆点,一个能让整个京师的贵女都为之疯狂的爆点。
而这个爆点的核心,我,选了三郎君。
我壮着胆子,向三郎君求了几幅画。
我没有求他画那些风花雪月、意境悠远的山水,而是请他画几只憨态可掬的小鹿。
不是他在望霞庄画的那种带着孤寂与悲悯的“可怜风”,而是实实在在,能让人心都化了的“可爱风”。
我至今仍记得,当我把这个请求说出口时,自己都觉得荒唐。
我,一个影卫,一个工具,在失贞于主人之后,非但没有惶恐自惩,反而向他提出了如此“不务正业”的要求。
换作从前,这是僭越,是足以让我被重罚的不知分寸。
可现在,我心里窝着一团火,一团因那荒唐一夜而起,无处发泄的邪火。
失贞于自己的主人,还是在这种莫名其妙、身不由己的情形下,这感觉不是羞耻,而是滔天的窝火与憋闷。
我像一个被拧到极致的弹簧,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哪怕会因此崩断。
我就是想干一票大的。
我想试试,在这等级森严的异世,凭着我那点来自后世的商业头脑,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这也算是我对前世那个谨小慎微、一事无成的自己,一种迟来的补偿。
谨小慎微了那么久,肆意一回,到底会不会死?我拿自己的命,赌一个答案。
而更微妙,连我自己也不敢正视的一个隐秘心思是:三郎君,到底会如何待我?
我想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让我万劫不复。
三郎君听了我的请求,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只是稍作犹豫,便颔首应允了。
他画的小鹿图送到我手上时,连我自己都被那跃然纸上的灵气与娇憨萌到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几幅画。
这是在那一夜之后,我们之间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合作”。
是我大胆的索求,和他无言的纵容。
这几张薄薄的纸,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我摩挲了许久,竟有些舍不得将它们交付给金匠。
这几幅小鹿图,终是成了我手中厉害的王牌。
我请了京中最好的金匠与玉工,照着图样,赶制出数套小鹿步摇金钗与玉雕坠饰。
然后,我宣布了宝霞阁岁末最疯狂的活动——“寻鹿有礼”。
规则很简单,也很“霸道”。
我为酬彩资格,设下了一个极高的消费门槛。
只有在宝霞阁单日消费达到一个惊人数字的客人,才能获得一次酬彩机会。
每日只抽出一件小鹿饰品,抽完即止。
这完全是照搬了前世奢侈品牌店的“配货”和“限量抽选”模式。
我知道,对于真正的贵族来说,金钱并非首要,稀缺和独特才是她们追逐的终极目标。
这近乎疯狂的营销手段,却精准地捕获了京师贵女们的心。
当玥小娘子在一次与闺友的茶会中,无意间“证实”了那小鹿图确为清冷出尘的三郎君亲笔所绘时,整个京城的贵女圈都沸腾了。
三郎君是谁?那是崔氏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是无数贵女的梦中人。
他的画,千金难求。如今,竟然出现在一家首饰铺,还成了人人都有机会得到的彩头。
这诱惑,无人能挡。
一时之间,宝霞阁成了京中贵女们每日必至的销金窟。
她们不惜一掷千金,只为换取那一次虚无缥缈的酬彩机会。
宝霞阁的名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我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鼎沸的人声,看着伙计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
我成功了,我的现代营销手段在这个时代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宝霞阁赚得盆满钵满,我的老板梦似乎也走上了康庄大道。
可我心里清楚,这喧嚣与繁华,不过是我为自己筑起的一座堡垒。
我用金钱、用策略、用别人的疯狂,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我将自己对三郎君那份复杂难言的情感,物化成了一件件商品,一个疯狂的计划。
这到底是发泄,是报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又一次在深夜回到府里,与三郎君在寂静的廊下偶遇时,他看着我,眼神比从前更加幽深。
而我,在他开口之前,率先低下了头,走回到他的身后侧。
宝霞阁的喧嚣,终究无法带入这座寂静的府邸。
在这里,我依然是那个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丫鬟暗卫,玉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