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你瞧,我说的没错吧?芷薇娘子的画技,确非凡品。
这画技,这笔下的梅花意境风骨,小妹我自愧弗如,当真是胜我多矣!”
庾娘子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献宝似的雀跃,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阿姊?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这深宫之中,能被出身庾氏的庾娘子如此亲昵地称为“阿姊”的,唯有一人。
“确实不错。”
一个女声响起了。
这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可以说有些低沉。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稳,如同上好的古琴被缓缓拨动,余音沉静,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从容与审视。这绝非寻常世家娘子所能有的气度。
纵然未曾亲耳听过,但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萧贵妃的声音。
“殿下谬赞,芷薇愧不敢当。”
芷薇娘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柔顺。
在那柔顺的声线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哦?愧不敢当?”
萧贵妃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玩味。
我听到一阵极细微的环佩叮当与衣料摩擦的声响,仿佛她正从坐席上起身,踱步上前,亲自审视那幅画作。
“本宫听闻,芷薇娘子出身江南,江南风物温婉,多的是杏花春雨,小桥流水。
可你这画中寒梅,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大雪压枝之景。
这不仅是画技,更是心境。芷薇娘子小小年纪,又生于锦绣江南,何来如此沉静冷萧的心境?”
萧贵妃的话语看似在称赞画技。
实则如同一把精准的刀,直指人心。
将门虎女,果然名不虚传。
即便她的母亲出身士族高门,赋予了她书画鉴赏的底蕴,但她骨子里传承的,依旧是萧家那份洞察秋毫、直击要害的锐利。
这份眼光,这份见识,远非寻常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子可比。
我调整了一下角度,窥见了院内的一角。
芷薇娘子正微微躬身,雪白的颈项弯出一个谦卑的弧度。
而在她的身侧后方,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是青梅。
她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靛蓝色侍女服饰,垂手侍立,眉眼低顺。
此刻,芷薇娘子似乎被萧贵妃这看似随和、实则锋利的问题问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道。
“回殿下,不过是……不过是平日里读了些前人诗词,偶有所感,便寄情于笔墨罢了。
心中所想,未必能及笔下十一,让殿下见笑了。”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谦卑,又将这份超出年龄的“肃杀感”归结于书本,避开了对自己心境的直接剖白。
萧贵妃轻轻笑了一声。
“这京中的小娘子们,大多画些春花秋月,风流雅事,祈盼的无非是佳偶天成,富贵荣华。你这画中梅枝,却是凌寒独开,不借春力,满纸皆是自矜自贵之气,不似寻常闺阁心思。”
庾娘子立刻抓住了机会,娇声接话。
“阿姊说的是!如若每个小娘子都画那欢欣喜庆之画,岂不多没意思?
正因芷薇娘子与众不同,小妹才觉得她是难得的知己,定要引荐给阿姊瞧瞧呢!”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庾娘子此刻正为她的知己努力引荐的模样,天真而热忱。
然而,就是这短短几句对话,配上眼中所见的场景,像是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脑中所有盘旋的疑云。一根根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迅速地串联、编织,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一张巨大而精密的网。
那张由青梅亲手编织,或者说,由她背后的谢家精心编织的巨网。
原来如此。
青梅处心积虑地辅佐芷薇娘子,让她精通将军原配夫人所擅长的画技。
让她牢牢抓住萧将军的心。
她同样通过画技搭上了庾娘子。
并通过庾小娘子接近了萧贵妃。
一个昔日庾氏的画技,同时网住了三个人:萧将军、庚小娘子、萧贵妃。
实在高明。
而青梅,只要她一直作为芷薇娘子最信任的贴身侍女留在其身边,她就能成为这两股顶尖势力之间最隐秘、最有效的连接点和信息渠道。
她将是一根无形的丝线,一头牵着手握兵权的将军,一头牵着圣眷优渥的贵妃,而丝线的另一端,握在谢家的手中。
来到三郎君身边,她能得到什么?
三郎君不可能象芷薇娘子般对她言听计从。
除了听令行事,她就只是个普通的暗卫。
或者以色侍人的侍妾。
可是留在芷薇娘子身边,她却能成为撬动整个权力格局的那个支点。
这笔账,青梅似乎算得很清楚。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我猛然回想起在望霞庄时的一切。
她与我针锋相对,步步紧逼,摆出了一副非要竞争上位的姿态。
现在想来,那或许根本就不是竞争。
她只是在做戏。
她做出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是为了逼我,也是为了逼三郎君做出选择。
她或许早就料到,以我的能力和三郎君对我的习惯,最终留下的人,一定是我。
这样,她就不必是那个违抗谢家指令的暗卫。
她更想要的,是我赢。
她想要我留在三郎君身边。
而她自己,则可以“落败”之名,顺理成章地回到芷薇娘子身边,去执行这个她更想要选择的更加宏大、也更加隐秘的计划。
我们两人,就像是棋盘上的“车”与“马”。
各自镇守一方,遥相呼应,而我们效忠的,却未必是同一个君主。
所以,在望霞庄的那个夜晚,她放了催情之物?
这个推论让我心头一寒。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为了争夺位置不择手段的疯狂之举。
可现在看来,那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她自己。那是为了我。
为了用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将我和三郎君彻底锁死。
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我便再无退路,只能死心塌地成为他的人。
好狠的算计。
可是,这仅仅是青梅自己的谋划吗?
还是说,这也是她背后那个庞然大物——士族门阀谢氏的安排?
身为传承数百年的顶级门阀,谢氏对皇族、对军权的渗透,已经安排得如此密丝入扣,如此深谋远虑了吗?他们到底布下了多少棋子,织就了多大的网?
三郎君、萧家,甚至……当今的陛下,是否都在这张网中而不自知?
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远胜过庭院中的积雪。
这不再是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这是世家与皇权之间,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影卫、侍女,不过是这场战争中最微不足道的兵卒,随时可以被牺牲。
院内的对话还在继续,但我已经无心再听。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信息,甚至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多停留一秒,风险便增加一分。
我的理智与本能同时发出了撤退的警报。
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殿内的景象。
我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从紧贴的墙壁上悄然剥离。
脚尖落地,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地上的积雪都未曾惊动。
转身,离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像一个幻影。
来时的路,在我脑中清晰如昨。
我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根据记忆中的宫殿布局,选择了另一条更为隐蔽、也更为快捷的路径。
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嶙峋的假山,周遭那令人心悸的寂静再次将我包裹。
我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