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人将我带了下去。
并非去什么华丽的宫室,而是绕过几重回廊,进了一处偏僻安静的配殿。
殿内陈设简单,唯有一架素面屏风,一张妆台,几只箱笼。
带我来的宫人向我福了一福,便退了出去,另有一位年长些的宫人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盘中是瓶瓶罐罐与温热的巾帕。
她先是对我进行了全身的查验,包括贞洁的查验,然后为我换上了备好的华服,再请我坐到梳妆桌前。
她神色恭谨,动作轻柔。
我却明白,这是皇权无声的命令。
我顺从地在妆台前坐下,透过模糊的铜镜,看见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甚至略带些黄气的脸。它普通,让人过目即忘,是藏匿于人海中最完美的保护色。
那宫人不说一句话,只用指尖蘸了特制的香膏,轻柔地在我脸上推开。
那香膏温润,带着一股清雅的植物气息,所到之处,皮肤上那层用以改变肤色和质感的蜡层便开始软化、溶解。
接着,她又换了数次浸透了温水的细棉布,一遍遍为我擦拭。
这是一个缓慢而细致的过程,像是在揭开一个被隐藏的秘密。
我闭着眼,能感觉到那层伪装正一丝丝、一寸寸地从我脸上剥离。
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卸下的不只是一层假面,更是一重沉重的枷锁。
屏障,即将消失。
我能感觉到为我卸妆的宫人,她的呼吸有了刹那的停顿。
起初,她的动作是纯粹的例行公事,平稳而机械。
但渐渐地,随着我眉眼的轮廓愈发清晰,随着我真实的肤色从那层蜡黄下透出,她的动作变得迟疑起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
当最后一遍擦拭完成,她退后半步,手中的巾帕几乎要滑落在地。
我听见她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的一丝抽气声。
我缓缓睁开眼。
铜镜的打磨并不算精亮,映出的影像带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却也足以让我看清自己。
镜中的人,有一张许久未曾完全暴露在日光下的脸。
肤色并非时下贵女们追求的傅粉般的煞白,而是一种冷调的、如同上好羊脂白玉般的细腻与通透,在昏暗的殿内,仿佛自身就能散发出清辉。
眉不描而黛,是宛如远山般的两弯新月,眉峰处微微挑起,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疏离与英气。眼型是标准的丹凤眼,眼尾狭长,微微上翘,瞳仁却比常人更黑,像是两丸点漆,沉静幽深,望进去,仿佛能看到万古长夜的星空。
鼻梁高挺,为这张柔美的脸添上了一笔硬朗的线条。
而唇色,是未经任何点染的、雨后初绽的红梅之色。
这张脸,糅合了极致的柔媚与清冷,艳丽与疏离。
那宫人怔怔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惊艳与震撼。
她张了张嘴,却无一个字,最终只是慌乱地垂下头,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平静之下。
我心中却无波澜。
这张脸于我而言,从来不是恩赐,而是原罪。
它是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最初证明,是我必须小心翼翼藏起的秘密。
在暗卫的生涯里,太过出众的容貌是致命的短板。
如今它被暴露在天子脚下,我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正在这时,殿门再次被推开。
方才那名宫人如蒙大赦般躬身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深色窄袖袍服的内官。
他约莫四十来岁,面容白净,神情冷漠。
他手中只拿着一套笔墨纸砚。
“小娘子坐。”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他并未将我带去任何刑讯之所,这间小小的配殿,就是审问我的地方。
没有威严的仪仗,没有喝堂的卫士,却比任何场面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我知道,他代表的,是那座宫殿最深处、至高无上的意志。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源于皇帝本人的疑心。
他在我对面坐下,将纸铺开,研好了墨,执笔的姿势一丝不苟。
“本官奉陛下之命,就多年前若水轩一事,再向姑娘请教一二。
请姑娘务必详尽回复,一字一句,皆会录下,呈于御前。”
没有开场白,没有安抚,直截了当。
我垂下眼帘,轻声应道:“是,阁下但问。”
“事发当日,你在池边做什么?”
“回阁下,婢妾奉郎君之命,将三郎君推去池边树下。”
“将你推下水的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你可还记得?”
“回阁下,是婢妾的主人三郎君。
婢妾听从主人之命,将他推过小桥,婢妾力弱,未能扶稳郎君。
致使郎君想要着力时,不慎将婢妾推入水中。
主人的郎君当年也只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幼童。”
这与我多年前对林刺史的说辞,一字不差。
内官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是对我的回答毫不意外,头也不抬地继续问。
“落水之前,你可曾听到任何异常的争执声?
或是看到除了你与郎君之外的任何人?”
“回阁下,不曾。
当时郎君正专注于赏景构思,四周十分安静。
婢妾眼中所见,也只有郎君一人。”
“落水之后,你在水中,可曾看到什么?
或是感觉到什么?”
他的问题越来越细。
“回阁下,婢妾自幼不习水性,落水后便慌了手脚,口鼻呛水,眼前一片昏黑,只顾着挣扎,什么也未曾看见,也未曾感觉到。”
“林刺史当年曾亲自问询于你,你也是这般回答的?”
“是。婢妾当时年幼胆小,但面对使君的问话,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今日所言,与当年所说,别无二致。”
那内官终于停下了笔,他抬起头,那双冰冷的眼睛第一次正视我。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试图剖开我的皮囊,窥探我是否藏着谎言。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心中一片坦然。
我的大脑是一座坚固的城池,所有的说辞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与三郎君的说辞、与林刺史的卷宗,严丝合缝,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我知道,皇帝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毫无破绽的“事实”。
在这绝对的皇权面前,个人的意志渺小如尘埃。
我的生死,我的命运,全凭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他们可以轻易地将我碾碎,而我甚至连一丝反抗的痕迹都留不下。
然而,在这份深切的无力感之下,却又有一股奇异的镇定支撑着我。
这份镇定,源自我对三郎君的信心。
从他决定主动求见陛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早已预见了今日的局面。
我所经历的这一切,被卸去伪装,被单独审问,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他敢于将自己和我一同置于这风口浪尖,就一定有全身而退、甚至借此破局的把握。
我只是他庞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而作为一枚棋子,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站稳自己的位置,完美地执行我的使命。
我相信他,胜于相信我自己。
那内官审视了我许久,似乎想从我这张过于美丽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他失败了。我的表情平静无波,眼神清澈坦荡,像一泓见底的秋水。
最终,他缓缓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
“好了。本官问完了。”
他将记录好的供词吹干,仔细卷好,放入一个桐木长盒中,又用火漆封了口。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充满了仪式感。
“小娘子请随我来。”
他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跟在他身后,再次走出了这间令人压抑的配殿。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了眯眼。
重新回到陛下面前,已经换到了一座水榭,一切都变了。
原本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皇帝与三郎君并未坐在原处,而是移到了一扇雕花小窗前。
窗外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几株垂柳随风轻摆,景色雅致。
一张小小的棋桌摆在两人之间,上面是一局尚未终了的棋。
皇帝执黑,三郎君执白。
此刻,皇帝正拈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双眉微蹙,似在思索。
而三郎君则手持白子,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温润地看着棋局,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与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和谐而宁静的画面。
他们仿佛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博弈的君与臣,而是一对志趣相投的文人,正在进行一场无关风月的文雅手谈。那气氛,甚至称得上是“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