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靠着三郎君马车的车壁,冰冷的木材质感透过衣衫传来,却无法冷却我滚烫的血管。身侧,雁回的呼吸粗重,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凝重。三郎君的命令言犹在耳:“以防为主,不主动进攻,不暴露实力。”
这命令在此刻听来,无异于将我们自己绑缚在砧板上。
我们的人,那些从陵海城一路追随三郎君北上京师又再南下的心腹护卫,此刻都成了最憋屈的靶子。他们武艺高强,本可如虎入羊群,此刻却只能格挡、闪避,将一身的本事都用在了“守”这个字上。更要命的是,我们还必须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藏在林昭那些护卫的身后,让他们成为第一道,也是最厚的一道人墙。
这是一个冷酷的、不近人情的决定。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林昭的护卫,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为了格开一柄劈向他身后的、我们同伴方向的刀,被另一侧的长矛捅穿了胸膛。他倒下时,眼睛还大睁着,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死在这里。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从边城的刀光剑影里一路走来,我早已见惯生死,可这种眼看着盟友为了保存我们的实力而白白牺牲的感觉,像钝刀子割肉,每一刻都是煎熬。
这就是权力中心的游戏规则吗?
哪怕远离了京师,那看不见的棋盘也如影随形。
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计算、被牺牲的棋子。
三郎君是,林昭是,我们是,这些正在不断倒下的护卫更是。
缠斗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整个战场都显出一种诡异的疲态。
敌人虽众,却久攻不下。
我们的车阵像一块坚硬的礁石,任凭风浪如何拍打,始终屹立不倒。
但礁石,也是会被水滴石穿的。我能看到我们的人,还有林昭的人,动作都开始慢了下来,喘息声越来越重,额上的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他们只能胡乱一抹,继续迎敌。
冲向三郎君和王婉仪车辆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似乎认定了,这两辆车里的人,才是此行的关键目标。
刀劈在车壁上,发出“嘭”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车身剧烈地摇晃一下。
我能感觉到车壁的震动,那震动一下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车里的三郎君,依旧静默如山。
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句指令。
这份沉寂,在如此喧嚣的杀戮场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心慌。
王婉仪的惊呼声依然凄厉。
她的恐惧像会传染的瘟疫,让本就紧张的局势更添了几分混乱。
就在这时,林中暗处,“咻咻咻”几声破空锐响,几支淬了毒的黑羽箭矢带着狠厉的杀意,直取三郎君和王婉仪的座驾。箭矢来势之凶猛,远胜过之前的任何一次攻击。
一支箭矢“咄”的一声,竟生生将三郎君马车侧面的车帘整个钉飞了下来。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车帘飘落,露出了车窗一角。
然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里面依旧是幽深的暗影,什么也看不真切。
但这一下,却像是在我们看似坚固的防御上,撕开了一道致命的口子。
敌人看到了希望,攻势愈发疯狂。
我一边挥刀格开一把砍向车轮的朴刀,一边飞快地在心中计算着。
第一波是俚人,大约五十。
第二波,也就是现在这一批,人数至少是我们的三倍,大约一百五十人。
他们装备更精良,配合也更默契,不像是普通的山匪流寇。
那么,射出这几支冷箭的,又是谁?
密林之中,必然还藏着人。
至少,有这第二波人马的指挥官,以及……一支蓄势待发的精锐。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在等,等我们力竭,等我们露出破绽,然后给予我们雷霆一击。
会是第三波人马吗?还是说,他们就是最后的杀手锏?
就在我思绪急转之际,一个浑身浴血的护卫官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林昭身边。
他是我见过跟在林昭身边的亲信之一,此刻脸上满是焦急和绝望。
“郎君!此处太过危险!我们的人快顶不住了!属下护卫车辆突围,我们先退回去吧!”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放眼望去,林昭的护卫已经倒下了一大片,原本严密的护卫圈,此刻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处处都是缺口,全靠剩下的人拼死弥补。
撤退?
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这片混乱的泥潭。
林昭依旧站在三郎君的车旁,他没有回头看那名护卫官,目光深沉地望着前方厮杀的人群,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片刻之后,林昭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答他的护卫官,而是朝向他自己的那辆马车,微微躬身,用一种清晰而恭敬的语气,发出了请示。
“使君,敌众我寡,形势不利,我们是否要现在马上撤退?”
撤退。
在眼下这种敌我悬殊到令人绝望的形势下,立刻突围撤退,无疑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起码能保住性命。虽然失了颜面,但只要能退回不远处的城池防线,凭借三郎君南海都督的身份,足以重新集结更多的人马,再做打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是一个理智的、正确的、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没有人动。
林昭的护卫官在等林昭的命令,林昭在等他车里那位“使君”的答复。
而我们,所有人,都在等。
等我身后的这辆马车里,那个始终静默无声的人,给出他的答案。
风中,血腥味越来越浓。我的手心全是汗,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比在京师面对圣上时更甚。那时的危险是无形的,是藏在天威之下的暗流。而此刻的危险,是具象的,是每一把随时可能劈开我们防御的刀,是每一个倒在我们面前的生命。
我们,真的要撤退吗?
在赴任的第一站,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仓皇败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