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越过谢允和他的人,落在了他们那一行车队的末尾。
探子早前的军报中曾提及,谢允的车队规模颇为庞大,随行人员与物资甚多。
当时只以为是士族子弟生性娇贵,出门在外,衣食住行的排场一样都不能少,携带的行李自然格外繁多。
可如今亲眼所见,我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在他的车队后方,有三辆马车,形制与前面那些载人或载货的车辆截然不同。那车厢并非寻常的木制,而是以某种名贵的香木打造,外面包裹着厚实的云纹锦缎,色泽深沉,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种内敛的华光。车顶的四角,悬挂着造型精致的鎏金铜铃,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却诡异地发不出半点声响——想来是铃舌被布帛裹住了。
车窗紧闭,垂下的帘幕是厚重的墨绿色,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密不透风,将车内的一切都隔绝得严严实实。
更重要的是,这三辆车的周围,护卫的数量甚至比护卫谢允本人的还要多。
那些护卫个个身材魁梧,神情肃杀,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的手,无一例外地,都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站位看似松散,实则暗合章法,隐隐将那三辆马车围成一个牢不可破的保护阵型。
这不是装载行李的马车。
再贵重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也不需要如此严密的、活人式的守护。
那么,车里是人。
既是人,为何在主君谢允已经下车与南海都督见礼叙话之时,车中之人却毫无动静,甚至连车帘都未曾掀开一丝缝隙?按照礼制,即便是身份再尊贵的幕僚或是亲随,此刻也理应下车,在旁侍立,以示对三郎君这位朝廷命官的尊敬。
除非……车中的人身份太过特殊。特殊到不便,或不屑于向三郎君见礼。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女眷?
我几乎是立刻就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此次南下,名为赴任,实为赴险。前路有多少明枪暗箭,有多少豺狼虎豹在等着我们,谁也说不清楚。方才这场血战,便是最直接、最残酷的明证。哪个金尊玉贵的士族千金,会愿意抛下京师安逸舒适的闺阁生活,踏上这样一条生死未卜的赴险之路?
更何况,谢允只是谢氏的旁支子弟。他有多大的胆子,又有多大的脸面,敢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带着家族中身份贵重的女眷,掺和进这趟浑水里来?这不合情理,简直是拿整个家族的声誉和那位女眷的性命在开玩笑。
可……可若不是女眷,又会是谁?能让谢氏如此郑重其事,动用重兵护卫,却又这般秘而不宣,行迹诡异。
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一个名字,一个几乎不可能、却又在逻辑上隐隐说得通的名字,从我记忆的深处浮了上来。
那是在京师,在那几场宴会上。
满园的莺莺燕燕,各家贵女争奇斗艳。
王氏的王婉仪如众星捧月,而唯一能与她分庭抗礼的,便是那位谢氏的嫡女。
谢琅。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随即,无数的线索开始在我脑中交织、串联。
王婉仪不就跟在林昭的车队里吗?
那位心高气傲的王家贵女,不惜抛下京师的无上荣华,不顾闺誉,毅然踏上这艰险的南下之路,自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王氏的嫡女可以,谢氏的嫡女为何不可?
此次陛下派三郎君南下,派了王氏和谢氏的人参与其中,互为掣肘。
王均不便南下,王家便派了王婉仪。
谢玦不便南下,谢氏派了谢琅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王婉仪此行,除了家族的任务,更有她自己的私心。
想必她是为了能与郑家那位小郎君长相厮守,再次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为自己、为王家在南边积攒下足够的筹码。
那谢琅呢?她的私心又是什么?她这样一位被整个家族视为掌上明珠的嫡长女,自己又为何要来?
难道……也是为了人?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在场的几个主要人物。
林昭?有可能,但不确定。
何琰?有可能,但不确定。
我正全神贯注地思虑着,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
“唰——”
一声轻响,中间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从里面猛地掀开了。那只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手腕上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这是一只养尊处优、不沾阳春水的手。
一名穿着水绿色襦裙的侍女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清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她的目光没有在周围的惨状上停留哪怕一瞬,而是精准地、带着一丝审视地落在了那名神情紧绷的护卫队长脸上。
她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女郎有令。”
仅仅四个字,那名如临大敌的护卫队长竟瞬间躬身,头颅微垂,摆出聆听的姿态。
侍女的下颌微微扬起,眼神里满是倨傲与不耐。
“此地血腥污秽,冲撞了女郎。需速将车驾移至前方上风处的高地。若有延误,你们自己去向家主交代。”
说完,帘子“啪”地一声落下,隔绝了一切。
那侍女自始至终,没有看我,没有看周围的尸体,甚至没有看谢允的方向。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车里的“女郎”,和必须被执行的命令。
我怔在原地。
好大的威风。
一个侍女,敢当众直接号令谢允的护卫队长。
而那护卫队长,竟无半点迟疑,立刻领命。
这说明什么?
这只说明一件事:这命令的源头,那个被称为“女郎”的人,在谢氏宗族之内,拥有着远超谢允的、绝对的权威。
在等级森严的世家大族里,旁支对嫡系,有着近乎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服从。
我想起了王婉仪。她虽然贵为王氏嫡女,但在林昭的队伍里,尚且需要依附于林昭,在人前做足姿态,以“林家表妹”的身份行事,处处表现得温婉得体。
而这位,却能在自己的车驾中自成一国,无视南海都督,无视战场规则,直接对整支队伍发号施令。她的意志,通过一个侍女的口,便能成为不可违抗的军令。
能有这般气派与权柄的,纵观整个谢氏年轻一辈的女子,只可能有一个人。
我终于确认了。
谢琅。
那个在京师传闻中,唯一能在才情、家世、美貌上与王婉仪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一头的谢氏明珠。
她竟然真的来了!
这不是猜测,这是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我不再停留,迅速转身,快步回到三郎君身边。
我压低声音,用最简练的词句汇报:“谢允车队里,有谢琅。”
三郎君没有回应。
我补充了关键的一句:“她的人,已经开始指挥谢允的护卫。”
一片死寂中,三郎君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又玩味的弧度。
“你说,王婉仪若是知道谢琅就在百步之外,她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