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谢允身上。
我们这些从京师风暴眼中出来的人,都明白这一刻的分量。
都在等着看这位出身谢氏的散骑侍郎,会如何说。
谢允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抬眼,望了望天色。
然后他的目光从刚才还蓝天白云,此刻已渐变得灰蒙蒙的天空,落回到眼前这片跪伏的人群,最后,落在了三郎君的车驾上。他的姿态依旧是谦和有礼的,甚至带着一丝文人特有的温润。
“使君,”他开口了。
“自离京以来,一路鞍马劳顿。如今到了锦城地界,天色渐暗,冬日风寒。”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既是对三郎君,也仿佛是对所有人说的。
“此处城外,终非议事之所。总不能让都督与诸位,一直在此处吹着风吧?”
话音一落,我几乎要为他喝彩。
他没有提刺杀,没有提问罪,甚至没有提沈刺史那张额头流血的脸。
他只提了“冬日风寒”和“鞍马劳顿”。
他巧妙地将一个关乎谋逆大罪的政治死局,转化成了一个关于“是否应该在风口里站着”的,再简单不过的常识问题。
这便是世家子弟的说话艺术。
这一番话,既给了三郎君一个不必立刻做出决断的台阶,也给了地上那群早已冷汗涔涔的锦城官绅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个时机,刚刚好。
再早一些,沈刺史的“表演”刚结束,这样的和稀泥之语只会显得软弱可欺。
再晚一些,三郎君真的动了雷霆之怒,这梯子递出来,便无人敢接了。
就是在此刻,在林昭将皮球踢出,全场陷入僵持,所有人都被这股巨大的压力绷到极限时,谢允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成了……拯救所有人的稻草。
果然,他话音刚落,跪在最前面的官绅里,一位看起来年纪颇长、须发皆白的老者,立刻颤巍巍地抬起头:
“谢侍郎所言极是!是下官们糊涂,竟让都督在此受冻!城中……早已备下薄宴,为诸位使君接风洗尘,万望都督移步城中,容我等……稍作分说。”
这个提议,顺理成章,两全其美。
三郎君初来乍到,不可能真的被一个地方刺史堵在城门口,进退维谷。
而沈刺史,在演完了这出苦肉计,将罪责甩锅给王茂之后,也需要一个地方来缓和气氛,进行下一步的试探。
谢允给了梯子,就立刻有聪明人顺着爬了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纹丝不动的车驾。
我们这边的人,等着三郎君的决断;
跪着的人,等着三郎君的赦令。
车厢的帷幔被风吹起一角,里面的暗影深沉如故。
良久,就在那老者几乎要撑不住,重新把头埋下去的时候,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终于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走吧。”
只有两个字。
然而,就是这两个字,让整个官道上凝固的空气瞬间流通了起来。我能清晰地听到周围一片细微的、压抑的吐气声,那是众人心中巨石落地的声音。
跪着的人群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僵硬和狼狈。
沈刺史也在两名属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上的血污,那张原本还算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滑稽和谄媚,他躬着身,做出一个躬引的姿势,引着我们的车队,向着那洞开的锦城城门而去。
仪仗重新启动,马蹄声、车轮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场精彩纷呈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从荒凉的城门官道,到刺史府邸,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然而这一路,却让我对锦城的富庶与沈刺史的权势,有了全新的认识。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悬挂的幌子在风中招展,依稀可见“苏绣”、“蜀锦”、“湖笔”等字样,无一不是昂贵之物。行人虽被官兵拦在远处,但从他们衣着的材质和脸上那份安逸的神情来看,此地的富庶远非其他诸城可比。
而沈冲的刺史府,更是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朱红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气势非凡。
府邸的规模,几乎快要赶上京师里某些王侯的府邸了。
这份豪奢,与方才他在城外那副涕泪横流、以头抢地的丑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厚的脸皮,多深沉的心机,才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切换得如此自如?
我们被引入府内,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和回廊。
沿途雕梁画栋,奇石异草,一步一景,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匠气与金钱堆砌的豪气。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郁的暖香,那是上等的沉香混合着酒肉的香气,驱散了我们一行人从城外带来的寒意。
最终,我们被引至一处灯火通明的宴厅。
甫一踏入,饶是我随三郎君见识过京师的繁华,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晃了一下眼。
整个大厅,几乎是用金与红两种颜色堆砌而成。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数十根合抱粗的巨柱上,盘绕着鎏金的蛟龙,龙口中衔着明珠,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厅中早已摆开了数十张宴席,每一张都是檀木独坐小榻,配着象牙的箸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许多食材,即便是在京师的宫宴上,也未必能见到。
这哪里是“薄宴”,这分明是一场极尽奢华的盛筵。
我不禁在心中冷笑。
我几乎可以想象,就在我们抵达之前,这里是怎样一番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景象。
或许,他们正在庆祝一场谋划已久的“胜利”,庆贺那个来自京师的、碍手碍脚的新任都督,终于被他们截杀于半道,化作了荒野中的一具枯骨。
又或者,他们在密谋着,若是刺杀不成,又该如何将三郎君这个“崔都督”,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让他在这锦城之中,政令不出都督府,最终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而现在,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就坐在这场为我们之死而准备的宴席上。
这其中的讽刺与诡谲,让空气中那馥郁的酒香,都带上了一丝血腥味。
三郎君在沈刺史近乎卑躬屈膝的引领下,坐上了主位。
那是一张比其他所有席位都要高大宽敞的宝座,铺着整张的朱鬃狮皮,尽显尊贵。
众人依次入座。
谢允和林昭分坐三郎君左右下手,我则按规矩,侍立在三郎君的身后。
何琰则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依旧沉默,自顾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神里却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