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刺史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都督吉人天相,神威护佑,何常侍更是勇武非凡,此等乌合之众,必定一战即溃,很快便能凯旋而归!”
三郎君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
那双俊美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
我的心,却随着海浪的起伏,一点点收紧。
远方的海面上,战况已然进入白热化。
我们的战船凭借着更精良的装备和训练,迅速占据了上风。
双方的船只靠近,箭矢如蝗虫般在空中交错飞行,发出尖锐的呼啸。
忽然,楼船上传来一阵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看!旗杆断了!匪首的帅旗断了!”
我顺着兵士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匪的主船上,那面招摇的黑色大旗,竟被一枝流矢精准地射中,从中折断,带着不甘的姿态一头栽进了波涛汹涌的海里。
斩将夺旗,在战场上是挫败敌方士气的最佳手段。
何琰果然不负所望,他麾下的神射手,精准地抓住了战机。
楼船上的兵士们为此欢欣鼓舞,仿佛胜利已然在望。
他们大多是王茂麾下的水师,此刻看着“友军”大展神威,与有荣焉。
然而,就在这一片欢腾之中,我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沈刺史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在一瞬间僵住了。那笑容仿佛一层脆弱的陶土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底下铁青的底色。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与狠戾。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对劲。
如果这真是他安排的一出戏,目的在于试探或消耗我们的力量,那么王茂和何琰的顺利,会让他的图谋落空。他,恐怕不甘于此。
果然,我看到他趁着众人不注意,背转过身,对着一名站在船舷边的亲兵,右手在宽大的袖袍掩护下,飞快地打出了一个手势。那手势极小,也极快。
那名兵士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退入人群,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底舱的楼梯口。
另一出戏,恐怕要开场。
我悄然后退半步,视线扫过我们自己的人——他们不多,只有二十余人,此刻正按照我的指令,看似随意地散布在楼船的各个关键位置,将三郎君和我隐隐护在中心。
就在大家依旧兴致勃勃地眺望远处战局,甚至有人开始高声谈论战后该如何庆功时,一名负责了望的军士,神色慌张地从高高的望台上奔了下来。
“报——!都督,使君!左后方,左后方发现大批船只靠近!”
这声突如其来的禀报,像一盆冷水,浇熄了甲板上的热烈气氛。
沈刺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回头,厉声问道:
“什么方向?可曾看清旗号?!”
他的反应,比所有人都激烈,也比所有人都心虚。
“回……回使君,是从东边来的,看船的形制和兵士的着装……是……是东部海域的水师!”那了望兵士喘着粗气,肯定地回答。
东部海域?
甲板上的兵士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放松下来。
“东部海域的水师?他们来做什么?”
“许是听闻有海匪作乱,前来增援的吧?”
“是友军就好,是友军就好……”
议论声中,透着一股天真的乐观。
然而,我的心中却警铃大作。
东部海域与南部海域,分属不同的防区,素有摩擦。
平日里,双方官府为了各自的利益,甚至会纵容海匪在彼此的海域上流窜,以此作为打击对方海上贸易的手段。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已是南境公开的秘密。
如今,在我们清剿海匪的关键时刻,他们会这么好心,巴巴地赶来“增援”?
如果真是他们,恐怕也是被“乌沉木”这三个字吸引而来,想趁火打劫,分一杯羹。
但,如果……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东部水师呢?
我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沈刺史紧绷的侧脸。他正极力维持着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不断吞咽的喉头,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不是增援。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调虎离山,引何琰与我们大部分精锐尽出,去对付那群看似凶悍实则不堪一击的“海匪”。然后,他真正的伏兵,伪装成“友军”的模样,从我们最松懈的侧后方,发动致命一击。
好一招请君入瓮!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果他们攻下楼船,目前的战事局势便落入他们的掌控。
王茂如果临阵倒戈,和海匪联手,那么三郎君和何琰,双线覆灭轻而易举。
此刻,楼船上大部分属于沈刺史的水师兵士,还沉浸在前方战场的胜利在望中,对身后那片缓缓靠近的船队毫无戒心。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来锦上添花的友军。
他们不知道,那片船帆的阴影之下,隐藏的是张开獠牙的鲨群。
危险,正随着海风,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我不再犹豫,指尖轻轻一捻。
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向散布在周围的护卫们发出了指令——“风起,备战”。
我抬眼看向三郎君。
他依旧站在船头,海风吹动他的衣袍与墨色的长发,仙姿卓然,却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漠。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所谓的“东部水师”,目光依旧落在远方的战场上。
可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动,是在等。
等沈刺史自己揭开所有的底牌,等那片“友军”靠近到再也无法伪装的距离,等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自己跳到台前。
我冷眼看着,沈刺史的全身已经进入了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他频频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船队,眼神中交织着期待、狠毒,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真正的宴席,现在才算正式开场。
而我们,早已坐上了席位,等待着他亲自端上那道名为“图穷匕见”的主菜。
来了。
那片船队,已经近到可以看清甲板上人影绰绰。
他们没有减速,没有鸣号示意,只是以一种沉默而坚决的姿态,直直地向我们冲来。
带着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