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与王长史在拜会过三郎君后,便直接为王茂告了假。
整个过程客气周到,礼数无懈可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他们没有说归宗仪式何时举行,没有说具体细节,只是以一种告知的姿态,将王茂从我们这个临时的团体中“取”走了。
他们去了王家在锦城的别苑。
据说园林之精巧,叠石引水之妙,不输京师任何一座王侯府邸。
可它又极其神秘,终年大门紧闭,无人知晓里面的真实光景。
如今,这扇神秘的大门,为王茂一人而开。
林昭和王婉仪没有跟去。
可当晚夜深之后,他们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牛车,一路向着城东驶去。
那个方向,正是王家别苑所在。
当晚,林昭和王婉仪悄悄地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王家为王茂举办的归宗仪式,就在那座神秘的别苑里,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我们后来才零星地听说,仪式办得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
没有广邀宾客,没有喧哗鼓乐,只是请了城外镇南寺的一位高僧,做了见证与法事。
一场足以改变南境权力格局的宗族大事,就这样在别苑,由几个人,伴着一炉檀香,几句经文,便定了下来。
高门世家的行事风格,真正的雷霆之举,往往听不见一丝声响。
我曾忍不住问三郎君:“郎君,我们……是否需要去看看?”
我的意思是,这场仪式是否需要我去看看有什么玄机。
三郎君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几天之后,王茂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袍子,只是洗得更干净了些。
他的神情依旧谦和,言谈举止也与从前无异。
可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已经横亘在了他与他们之间。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与何琰、谢允他们为了一个政令的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当何琰再次谈起如何清查南境隐匿的田亩时,王茂只是端着茶杯,垂着眼帘,低低地应一声“何兄所言极是”,却再无下文。
他说话时,会下意识地避开何琰与谢允那带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
而何琰他们,在谈及一些涉及世家豪强利益的敏感政令时,也会不自觉地斟酌用词,甚至有时会下意识地看一眼王茂,然后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张我们曾经围坐在一起,倾注了无数心血描绘的锦城未来蓝图,如今摊在桌案上,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痕。
曾经的同道,如今已然殊途。
终于,在一个雨夜,书房里只剩下三郎君、林昭和我三人。
窗外的雨水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如同无数纷乱的心事。
林昭沉默了许久,久到烛火都跳动了好几次。
终于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对三郎君低声说:
“王茂……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的锦城刺史。”
尽管我早已有了无数种猜测,但当这个可能性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时,我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我几乎是立刻看向三郎君,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惊诧。
然而,没有。
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然后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语气说:
“一切待陛下定夺吧。”
是啊,一州刺史的任命,是天子之权。
任何过于明显的干涉与运作,都可能引来那位九五至尊的猜忌。
尤其三郎君如今身负南巡都督之职,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
可是,王家,可以是那种无视规则的人。
南境,这片富饶而又桀骜不驯的土地,自前朝以来,便是王家盘根错节的根基所在。
他们的根系,比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榕树还要深,早已渗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山水,每一座城池,每一个重要的官职。
一张看不见的巨网,早已笼罩了一切。
走了个沈刺史,他们自然要换上一个自己人。
不,甚至不是换,而是“放”一个自己人上去。
王茂是他们刚刚“认领”回来的族人,根基尚浅,需要仰仗宗族的支持,这是拿捏。
王茂出身寒微,对圣上怀有知遇之恩,对权力有着天然的敬畏,这是另一重可以被利用的忠诚。
王家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圣上:我们就是要这个人。
而圣上,或许真的会同意。
因为在圣上看来,王茂终究不是在王家核心圈长大的嫡系子弟,他的忠心,或许最终仍然会偏向赐予他这一切的皇权。
王家想用他来掌控南境,圣上又何尝不想用他来制衡王家?
王茂,就成了这盘新的棋局上,关键,又身不由己的那枚棋子。
就象当初沈刺史,作为一方豪强,有豪横的私兵。
有当地盘根错节的影响力。
可是也仍只被作为陛下与王家在南境博弈的工具之一。
而为了避免沈刺史真的过于坐大,现在又要换了一个人来扶持了。
这个人就成了王茂。
林昭看懂了这一切,所以他敢来告诉三郎君。
因为他知道,王家的这个决定,三郎君无力更改,甚至连表现出反对的意图都不能有。
这盘棋的对弈双方,是王家与皇权,三郎君只是一个过客。
可是,这个决定,却又实实在在地,会对三郎君正在推进的一切,产生致命的影响。
我们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血,那些旨在削弱南境豪强、为朝廷收拢财权与兵权的政令,最终的执行者,将会是王茂。
那个曾经与我们并肩而坐,一同为了一个理想中的锦城而奋笔疾书的王茂。
那个如今姓了王,身上打上了王氏烙印的王茂。
他,会认可这些政令吗?
当他坐上锦城刺史那把交椅时,他会选择忠于圣上,还是屈从于宗族盘根错节的利益?
是会继续我们未尽的事业,还是将我们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
我看着三郎君依旧平静的侧脸,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悬疑。
我们以为我们是在建设锦城,是在为南境开辟一个新的未来。
可到头来,我们或许只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我们精心耕耘了一片土地,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那位新主人,是会继续播种,还是会选择……将它彻底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