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若水轩刚安置好,林昭便上门了。
他几乎是滚着冲进若水轩大门的。
一身袍子被抓得满是褶皱,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歪了,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他一进门,看见三郎君正悠闲地坐在廊下喝茶,仿佛看到了救星,一个箭步冲过来,直接抢过三郎君手边的茶盏,仰头便灌了下去。
“啊——”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又垮下脸,整个人瘫坐在我们对面的席垫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林郎君这是……被狗撵了?”
雁回抱着剑,靠在廊柱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林昭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我们。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比被狗撵了可怕百倍!我宁可去跟一群饿疯了的野狗打一架!”
他双手插入发间,痛苦地抱住了头。
“我跟你们说,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灵,不是什么虎豹豺狼,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小娘子!是聚在一起的小娘子!”
我给三郎君又换上了一套新茶具,重新沏茶。
林昭絮絮叨叨地开始了。
“我这辈子……不,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跟小娘子打交道了!我这就写信给我阿父,让他千万别给我议亲,我宁可出家当个道士,每日炼丹画符,也比有小娘子快活!”
原来,他们一行人抵达陵海城后,考虑到王婉仪的身份,便没有另寻宅邸,而是直接住进了王刺史的府邸。林昭本以为这是故地重游,毕竟那里曾是他家,一切都该是从容自在的。
谁承想,这刺史府如今已然变成了一座不见硝烟的修罗场。
而这一切的开端,便是王婉仪住进了王大娘子从前住过的那个院子。
“你是没瞧见那场面,”林昭说得口干舌燥,又抢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王婉仪一住进去,就吩咐侍女进行了各种改造。
换窗子,换床,换妆台,还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换了一遍,嫌弃太没美感。
这一来,可把王三娘子给气哭了。
因为过往那是王大娘子王瑗的住所,她一直努力维持原样,维持着和阿姊在一起的美好记忆。
王婉仪这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了改造。
气得她直接去质问。
结果被侍女轰了出去。
气得王三娘子喊了家里一群老妪去算账,要把侍女抓起来。
结果可把闻讯赶来的王刺史吓个半死,一直跪在地上向王婉仪告罪。
“王三娘子是哭着冲过去的。”林昭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忍。
“她平日里最宝贝那个院子,她阿姊去京师后,她日日都去打扫,一草一木都维持着原样,说是要给阿姊留个念想。她冲到院门口,看见自己阿姊最爱的那兰花被人连根拔起,扔在泥地里,当场就疯了。”
“她大喊着住手,可是没人听她的。”
”王三娘子最后还被自家的下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给轰了出来。”
林昭捂着脸。
“她站在门外,哭得撕心裂肺。我闻讯赶去的时候,她已经哭得没声了,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睛又红又肿,那眼神……啧,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林昭又是一拍大腿。
“王三娘子也是个烈性子,受了这等奇耻大辱,转身就回了后院。你猜她干了什么?”
我们都摇摇头。
“她把府里那些伺候了王家多年的老妪、仆妇,全都召集了起来!
浩浩荡荡二三十号人,个个都是在王家后宅里说得上话的老资格。
王三娘子拿着一把刀,眼睛通红地站在她们面前,说:‘阿姊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林昭讲得是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好家伙,那群老妪当场就炸了!
一个个抄起手边的家伙,什么捣衣杵、搓衣板、晒衣服的竹竿、捅火的木棍……组成了一支‘老妪复仇军’,气势汹汹地就往王婉仪的院子杀了过去,嘴里还喊着‘反了天了’‘要给大娘子讨个公道’!”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这场景荒诞又悲壮,带着一种民间独有的生猛气息。
“这下可把王刺史给惊动了。”
林昭继续道,“王刺史一听自家女儿带着一群老仆要去跟京师来的贵人干仗,吓得魂飞魄散。
他官帽都来不及戴正,连滚带爬地冲到前面,‘噗通’一声就跪在了王婉仪的院门外,隔着门板就开始磕头告罪,喊着‘下官教女无方,惊扰了贵人,罪该万死’!”
“王婉仪呢?”三郎君饶有兴致地问。
“她?”
林昭冷笑一声。
“她压根就没露面。只有那个侍女,慢悠悠地开了条门缝,对着外面跪着的刺史大人和剑拔弩张的老妪们,凉凉地说:‘我们小娘子说了,她初来乍到,不想见血。但若再有下次,就不是关门这么简单了。’说完,又‘砰’地把门关上了。”
“那场面,简直了!”
林昭摊开手。
“一边是跪在地上抖成筛糠的刺史大人,一边是举着擀面杖义愤填膺的老妪军团,中间夹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三娘子。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他哀嚎道:“我先得去扶王刺史,跟他说使不得,您是朝廷命官,怎能如此。
又得去劝那群老妪,跟她们说要冷静,打不得。
最后还得去安慰王三娘子,跟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一个人,长了八张嘴都不够用!我感觉我那天说的话,比我这辈子说的都多!”
“最后总算把人都劝回去了。可这事没完!”
林昭一脸绝望。
“这两天,府里是暗流涌动。
王婉仪那边,每日都要挑三拣四,今天说送来的燕窝炖老了,明天说铺的锦缎颜色扎眼,派人送回去重换。
王三娘子这边呢,就发动后厨的婆子,给王婉仪的膳食里偷偷多加一把盐,或者是指使管洒扫的,故意不扫她院门前的落叶。
两个人你来我往,不见刀光剑影,可处处都是机关陷阱。
我就夹在中间,成了她们传递战火的信使和扑灭战火的救兵,我觉得我快被烤干了!”
他端起茶壶,发现已经空了,便可怜巴巴地看着三郎君。
三郎君笑了笑,亲自提壶,为他续上。
“我算是看透了。”
林昭喝完茶,长叹一声,神情严肃地总结道。
“我过去以为,这世上最难的是在朝堂上跟那些老狐狸周旋。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跟小娘子们的心思比起来,朝堂倾轧简直单纯得像孩童游戏。
她们的战场,在饭桌上,在花园里,在一件衣裳一朵珠花上。
她们的武器,是眼泪,是规矩,是那些你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勒死人的体面。
我……我怕了,我是真的怕了。”
他看着三郎君,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恐惧。
“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这趟差事结束,我立刻回京师。
我得赶紧写信和我阿父讲,千万不能给我议亲!我这辈子都不娶亲了!
小娘子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