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纷乱如麻。
我本不必如此被动。
在船只靠岸、人群最混乱的那一刻,我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身手,制造一场小小的骚动,趁机滑入冰冷而黑暗的海水之中,悄无声息地遁走。
然后,我再潜回若水轩,清理掉这一身的狼狈,再来到这个码头复命,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就说我已完成了对预定目标的勘察,一切顺利,平安归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可以抹去所有过失的计划。
一个能让我免于此刻这般难堪境地的选择。
可是,我没有。
一方面,是我想这样做的时候,何琰叫住了我。
一方面,是排除了何琰的因素之后,我若再这样做,便是对三郎君的欺骗。
对于三郎君,我的主人,我不能有任何隐瞒和欺骗,这是铁律。
刚才,我即便顺利从水下遁走。
事后,我也需要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向三郎君汇报清楚。
汇报是我的本份,做出判断,才是主人的权利。
自作主张追查何琰,违背打探的指令,让自己深入险境,最终沦为阶下之囚……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换一身衣裳、编一个谎言就能轻易揭过的。
这是失职,说重了便也是背叛。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雁回将我带到一处堆满货箱的阴影里,这里避开了码头上的主要光亮,也隔绝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他没有回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向后扔给了我。
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闷的弧线,我伸手接住,触手便知里面是什么。
是我的佩刀,还有那身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暗卫雁回”的劲装与面具。
我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腥臭的夜行衣,飞快地换上那身玄色的侍卫服,布料贴合身体的熟悉触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
我将长发用发带束紧,然后,拿起了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
面具上雕刻着繁复而抽象的云纹,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戴上它,我便不再是那个会惶恐、会委屈、会犯错的“我”,而是三郎君麾下不动声色的贴身侍卫雁回。
这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囚笼。
我整理好衣冠,将佩刀扣在腰间,走到雁回身后,低声道:“好了。”
他这才转身,面具后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似乎是在确认我已恢复了应有的模样。
他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那几个匪首,郎君要知道口供。你去。”
说罢,他身影一晃,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走向那几个被单独看押起来的海匪。
他们被反绑着手,跪在地上,看到我走近,眼神里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说吧,”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冷酷,一如我往日审讯时的模样,“月岛,你们合作了多久?”
或许是被我的气势所慑,那名独眼的匪首最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谄媚的颤抖:
“回……回大人的话,有……有小半年了。我们只负责在外海接应,帮着转运些货物,赚点辛苦钱,别的……别的实在是一概不知啊!”
“货物。”我的声音没有起伏,“都运过些什么?”
“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另一个干瘦的汉子抢着回答。
“都是用油布和箱子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我们看。不过……不过前阵子,像今晚这种又长又沉的条状货,运得特别多。”
我的心猛地一沉。
乌沉木。
看来,月岛上的那伙人,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将私采的乌沉木通过这些海匪的渠道运往别处。今晚我们截获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的产量,远比我们预估的要大得多。
这些乌沉木,是否与之前在京师查获的那批同源?
它们的最终去向又是哪里?
我又追问了几个关于月岛的情况,与一年前的情况逐一验证,看都发生了哪些变化。
并将得到的信息与我自己在岛上的见闻一一印证、补充。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严密的走私网络,在我脑海中渐渐成型。
这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月岛。
审问完毕,我示意旁边的兵士将他们押下去严加看管。
我站在原地,任由海风吹拂着我的衣角,将今夜获得的所有线索在脑中飞快地梳理、串联。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疑点,都像是一根根丝线,而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们理清,编织成一张完整的网。
良久,我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该来的,终究要来。
此刻的码头,已在何琰与林昭的指挥下,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景象。
俘虏被分批押走,缴获的船只与货物也被妥善地清点、归置。
兵士们行动迅速,令行禁止,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三郎君仍旧坐在原处,广袖垂落,姿态沉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默默地等待着各项事务的最终汇报。
在他身侧,锦城刺史王大人正襟危坐,神情却远不如三郎君那般从容,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火光下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子战战兢兢的意味。
雁回站在三郎君身后,见我走来,他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身影便如鬼魅般向后滑开数步,隐入了更外围的护卫圈中。
那片属于亲卫的、离三郎君最近的位置,就这样空了出来。
我走上前,在那空位上站定,一丝不苟地接替了雁回的位置。
我将所有心神都收敛起来,低声俯向三郎君的耳边。
“郎君。”
我开口,将方才审讯所得,以及我个人对月岛情况的分析,用最简明扼要的言语,一一做了汇报。我没有添加任何主观的情绪,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解,只是纯粹地、客观地陈述事实。
音调和发音方式,和以往一样,确保只有三郎君能听见。
汇报完毕,我便垂首静立。
周遭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海浪拍打岸堤的单调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嗯。”
只有一个字,一个从鼻腔中发出的、清淡得几乎没有情绪的单音。
然后,便再无下文。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万丈深渊。
我太了解他了。
越是平静,便意味着风暴越是猛烈。
所有的惩处,都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他会等到回到若水轩,再来清算我今日犯下的所有过错。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预演起即将到来的惩罚。
是会像许多年前,我初次犯错时那样,在若水轩不吃不喝,跪上三天三夜吗?
不,那时还小,这样的惩罚便便是轻的。
那么现在呢?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青梅。
因为在望霞庄的办事不力,让雁回去毁的那只右手。
右手……这个想法,让我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冰寒刺骨的战栗。
我会……步上她的后尘吗?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就在我心神恍惚,沉浸在对未知的巨大恐惧中时,一道凄厉的、变了调的哭喊声,猛地划破了码头的夜空。
“使君!使君!不好了!”
我猛地回神,只见一名身着总管服饰的中年男子,正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朝着我们这边冲来。他发冠歪斜,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惊骇欲绝的神情。
他甚至顾不上向端坐的南海都督行礼,便一头冲到王刺史面前,“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嘶喊道:
“使君!出大事了!方才……三娘子和嫡娘子,在府中,被……被贼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