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刺史已经被人扶到了一旁的软榻上,人事不省。
那位总管瘫软在他脚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剧烈喘息。
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琰与林昭一前一后,来到了三郎君的面前。
当他们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景象——昏死过去的王刺史,失魂落魄的总管,以及空气中那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时,两人的脚步同时一顿。
讶异,仅仅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为锐利的警觉所取代。
他们都是聪明人,瞬间便意识到,出大事了。
两人目光交错,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落在了三郎君的身上。
“都督。”
他们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询问。
三郎君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半句铺垫。
“王三娘子和仪娘子,刚在刺史府被掳。”
他的声音不高,平直得没有任何起伏。
然而,每一个字都惊心动魄。
“贼人要求,明日午时,洞海区,用我们截获的船货交换。”
洞海区,那是陵海外海一片着名的风浪险恶之地,暗礁密布,水流复杂,是海盗与私枭最理想的藏身与交易之所,却是官船最不愿踏足的坟场。
何琰与林昭几乎是同一时刻猛地抬起了头,眼中俱是骇然。
林昭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王婉仪!
此行南下,王婉仪作为王氏嫡女,经常对他指手划脚。
然则,他亦是王婉仪此行安全之责的直接监护人。
一旦王氏嫡女出了任何差池,他林昭,包括林家都将万劫不复。
冷峻的形势,让周围一下子归于寂静。
然而很快,一道清朗而果决的声音,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是何琰。
“禀都督。”
他的声音是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迅捷。
“船、货、人,三项盘点已近尾声。缴获之物,经初步鉴定,确为西部乌沉木,与上次截获的为同一路数。船上被俘人员,正在连夜审讯,但属下判断,他们多为外围水手,问不出核心讯息。后续的收尾工作,我可以立刻移交给副手处理。”
一连串清晰详尽的事务汇报和精准无比的判断,从他口中急速吐出,没有半个废字。
在这人心惶惶、六神无主的时刻,他非但没有被这惊天变故乱了心神,反而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将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出了最快、最合理的安排,为接下来的行动扫清了障碍。
何琰的目光从三郎君的脸上,转向了面无人色的林昭。
“贼人能在我们动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如此精准地摸到戒备森严的刺史府,在重重护卫中掳走两位娘子,其行事,绝非寻常水匪、私枭可比。”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
“他们的目标明确,手法狠辣,一击即退,不留痕迹。这说明,他们对陵海城的地形、官府的布防,甚至是对王刺史府的内部,都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这不是一次仓促的临时起意,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报复,而是……一个早就为我们准备好的后手,一个我们一旦动手,就必然会触发的陷阱。”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
“我和林郎君,必须立刻开始追查。我请求负责城外,所有出海的港口、水道、沿岸可能藏匿人质的岛礁、以及通往内陆的山间小路,我会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探子和眼线,进行排查。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在天亮前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他的视线,再次钉在林昭身上,仿佛要将他从失魂落魄的深渊中拽出来。
“林郎君,城内就交给你!陵海城你也比较熟悉,可以立即调动刺史府的兵力,封锁所有城门,进行全城搜查。哪些地方鱼龙混杂,哪些宅院可能成为他们的落脚点,需要你来判断。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双管齐下,在他们出海之前,找到他们的踪迹!”
何琰的安排,清晰、果断,直指核心。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表露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
只是用最冰冷的理智,将这盘瞬间散乱的棋局,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摆好,并强行将一枚关键的棋子,塞回到失神的林昭手中。
林昭被他锐利如刀的目光一刺,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浑身剧震。
他看着何琰那双燃烧着冷酷火焰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
是啊,现在唯有不计代价的行动,才能带来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挤出一个字:“好。”
三郎君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何琰的身上。
直到此刻,他终于再度开口。
“就按你说的去办。”
“稳妥起见……乌沉木也可以先装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何琰,何琰颔首。
他的声音,像定海神针,再次稳住了这艘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大船。
“另外,”三郎君的视线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我也会让徐氏的人,尽最大力量,协助你们。”
徐氏!
当这两个字轻轻吐出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在陵海,甚至在整个南境,知道徐氏真正份量的人,屈指可数。
在明面上,徐氏是三郎君生母的娘家,一个在陵海郡扎根了数代的本地望族。
他们家风低调、处事内敛,从不刻意张扬,在官场和商场上似乎都无足轻重,更像是一个已经没落的旧日士族。
然而,只有我们这些追随三郎君多年、最核心的亲信才知道,徐氏,是三郎君耗费了多年心血,在南境暗中培植的最强大、最隐秘的一股力量。
他们就像一张深入地下的巨网,根系遍布陵海城的每一个角落,从码头上扛包的苦力,到绸缎行的掌柜;从官府里抄录文书的胥吏,到乡野间快意恩仇的游侠,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这张网,是三郎君的眼睛和耳朵,是他用来监控、平衡、甚至在必要时足以颠覆整个南境局势的最后手段。这张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
而在徐家背后,更有着连徐家都不知道的三郎君握着的力量。
今日,三郎君提到徐氏,何琰和林昭或许只是以为,都督要动用他母亲娘家在本地的一些人脉关系,借此表态对他们行动的全力支持。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三郎君这一句话,意味着他将要动用的是何等雷霆万钧之势。
何琰和林昭没有多想,他们只当这是都督的额外支持,心中一振,立刻躬身领命:
“遵命!”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两人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夜色中,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一个沉稳如山,一个急促如火,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决绝与肃杀。
三郎君的面前,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几名亲卫,以及那几个依旧在发抖的刺史府下人。
三郎君转向我,他的眼中是一种更深沉的锋芒。
“你去对接徐氏,将我的命令传达下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封锁陵海,水陆并进,全力追查。天亮之前,我要知道那两个娘子的下落。”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雁回送我回若水轩后,会立刻赶去与你会合。”
我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
“是!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