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终于开口。
“这可是你们真心所想?”
没有质问,没有威压,只是一句平静的确认。
“是!”
何琰与林昭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三郎君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语气似是有了一丝松动。
“那何郎君可以先行安排,做些前期的打探工作。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忖着什么,随即补充道:
“等谢郎君过来了,再一同商议确定吧。”
“是!”
何琰和林昭紧绷的脊背终于得以放松。
二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底的庆幸与决然。
五日后,谢允的车马便抵达了陵海城。
与他同行的,还有谢家的那位小娘子,谢琅。
谢允在锦城的交接工作似乎异常顺利。
那位预想中的刺史王茂,终于接到了正式的任命,且上手极快。
他与谢允推荐的新任别驾崔远,也一见如故,配合得甚是融洽。
如今的锦城,在经历了那场沈刺史的风波之后,正在他们的合力治理下,渐入正轨。
谢琅许久未见林昭,甫一见面,那双的明亮眼眸里,便漾满了雀跃的光彩。
她像一只寻觅良久的倦鸟,终于望见了那棵熟悉的栖木,连裙摆都在欢快地跳跃。
然而,她满腔的热忱与欢喜,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冰的墙。
林昭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个在锦城时,会带着恰到好处的优雅,与她谈论诗词书画,会在她偶有顽皮之举时,眼底流露出无奈又包容微笑的林家郎君,消失不见了。
眼前的林昭,依旧是那般俊雅清逸,芝兰玉树,可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沉郁。那沉郁如陵海终年不散的潮湿雾气,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他对谢琅,客气,却冷淡;周到,却疏离。
他始终与她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
谢琅那亮丽的笑容,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僵在了她姣好的面容上。
眼中的光彩,也随之寸寸黯淡下去。
我知道,林昭的这番变化,自然与王婉仪和王三娘子有关。
那对士族姊妹的坎坷命运,像一根芒刺,在所有知情者的心中都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而对于本就是局中人的林昭而言,这根刺更是深深扎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必然是知晓了王婉仪所背负的家族使命,也亲眼目睹了士族娘子在这盘名为“联姻”的棋局上,是如何的身不由己,如何沦为牺牲品,最终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
那种心情,想必是五味杂陈,痛彻心扉。
当他再次面对同样出身高门、同样不知愁滋味的谢琅时,又怎能不透过她那张明媚的脸,看到她那也许同样并不会由自己掌控的未来?
他看到了那笑容背后,家族的影子,联姻的锁链,以及南境这片土地上潜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所以他不敢。
他不敢再有任何可能让她误解的言行,不敢再给予一丝一毫或许会变成未来痛苦根源的温情。
可是,他的这份苦心,在毫不知情的谢琅看来,却是最伤人的拒绝。
少女的心气与骄傲,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遇大大地刺激了。
她不信,她不服。
名门贵女谢家小娘子,开始了一场执拗的追逐。
那位曾明朗大气如男子的谢琅,在紊乱情感的催化下,做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的在崔府的园林里,她会或抱古琴,或手拿书册,坐在林昭来若水轩找三郎君的必经之处,等着那个身影出现。可林昭远远看见,便会立刻绕道而行,留下她和一院子的寂寥花木。
屡屡在府中“偶遇”失败后,谢琅的执拗被激发到了顶点。
她竟换上了一身男装,扮作俊俏的世家小郎君。
她总能“恰好”出现在林昭每日出行的路上。
有时是在人来人往的市集,她扮作挑选货物的郎君,却用眼睛紧紧追随着他。
还会在僻静的巷口,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着他,堵着他,非要问个明白。
而一向从容不迫的林昭,竟被她逼得狼狈不堪。
到后来,他每次出门,都必定要死死拉上何琰。
何琰那张温润中透着严肃的脸,此刻成了林昭最好的挡箭牌。
我好几次远远看见,谢琅气鼓鼓地瞪着躲在何琰身后的林昭,眼睛里满是控诉与不甘。
而林昭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脚步匆匆,恨不得能缩地成寸。
那场景,混杂着一丝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哀。
一个在拼命追逐过去的幻影,一个在决绝地逃离可能的未来。
这场一个追、一个躲的闹剧,终结于谢允的一次偶然发现。
我不知道谢允是如何从何琰口中,拼凑出王家姊妹在陵海城被掳失踪的全部经过的。
他或许是察觉了林昭与谢琅之间的诡异气氛,或许是出于对南境复杂局势的警觉,主动向何琰询问了近来陵海发生的大事。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谢允从何琰处走过来。
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惨白。
他被吓住了。
他应该是终于明白了,这远离京师的南境,是怎样一片真正见血、残酷的蛮荒丛林。
而这种危险,不是高贵的身份就能避免的。
而且,越高贵,越危险。
他终于意识到,他那位自以为洒脱却不谙世事的族堂姐,在这片土地上,是多么显眼而脆弱的猎物。她的美貌,她的身份,她的骄傲,在这里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是引来豺狼的血腥味。
王家的女儿会被掳走,他谢家的女儿,又岂能幸免?
那晚,谢允的书房彻夜亮着灯。
我看见窗纸上投射出他焦灼踱步的身影,看见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又揉成废纸团扔掉。最后,他终于写就了定稿,用最快的速度封缄,烙上了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朱红火漆。
做完这一切,他找到了谢琅。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谢允对那位族堂姐,露出那样决绝而强硬的态度。
他一扫往日在谢琅面前近乎“唯唯诺诺”的模样,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带着不容置喙的锋芒。他明确地告诉她,她必须尽快回京师,就跟着下一批前来接洽乌沉木返京的车队一起走,一天都不能多待。
谢琅震惊于他的态度,嘲笑道:
“我还以为是谢玦来了呢。”
谢允不理会她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管她的揶揄。
他的态度异常坚决,不容任何辩驳。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阿姊,听我的话,马上回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