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总算消停了。
林昭没有再来,只是不时地让何琰送来各种小猫的用度,羊乳、鱼干、精细的肉糜,甚至还有西域商人贩来的逗猫棒和毛线球。
何琰似乎也颇为喜欢这只瘦小却活泼的狸花猫。
他每次来,都会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弯腰逗弄它一番,看着它满院子疯跑,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意。反而对那只名贵的金渐层和仙女似的白猫,没什么兴趣。
看来,真是各猫入各眼,人与猫的缘分,也是如此。
南境的雨季即将来临,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何允修返回京师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林昭很果断地让侍女给王婉仪收拾了行李。
安排她随着何允修的车队一同返回京师。
那个曾经在京华烟云中骄傲过的女子,如今依然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穿着素净的衣裳,坐在回廊下,眼神空洞地看着檐下的雨滴,对于即将踏上的归途,没有任何异议。
林昭来若水轩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
他走到我身边。
那只狸花猫正趴在我的脚边,咬着我的衣摆玩耍。
林昭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猫头,动作轻柔。
“玉奴,”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闷。
“看着仪娘子,我心里难受。”
我垂眸看他,没有说话。
“她是王家的嫡女,曾经也是那样鲜活的人。
可如今为了家族,为了那些所谓的利益,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林昭抬起头,眼底是一片赤红的痛楚。
“我不想变成那样。”
雨丝飘了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角。
“玉奴,我想娶你,是认真的。”
他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清晰得惊人。
我微微一怔。
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地上、仰视着我的少年郎。
他的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与惶恐,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他急切地说道,似乎怕我打断他。
“我是林家的嫡子,你是……但这都不重要。
我不想变成仪娘子那样。
我要在南境拼功绩,和阿父谈条件……
我们就在此地,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
他站起身,逼近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能够每日和你逗猫养狗,过着简单但有滋味的日子,我就觉得很幸福。”
“和玉奴在一起的人生,是我想要的人生。”他说。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我看着他年轻而热切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他是那样率真,又那样炽热,像是一团火,试图在冰冷的权谋世界里燃烧出自己的温度。
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清醒。
“林郎君,”我轻声说道,“你阿父不会同意的。你林家的人,会来杀了我吧。”
这不是危言耸听。
世家大族的门第之见,比这南境的瘴气还要毒上几分。
一个世家嫡子,要娶一个身份不明的丫鬟,甚至是暗卫,这在他们眼中,这是不可思议的。
无疑是把家族的脸面扔在地上踩,把家族的下一代推到下九流。
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那个“污点”消失。
林昭的脸色白了白,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急急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阿父现在也有了庶子,他自己也仍在壮年。
他可以把庶子扶持起来,就像三郎一样!
三郎也是庶出,可如今不一样成了陛下看重的人物?
没了我,林家也会好好的!”
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那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而且,我们不回京师!就在外派驻地自在度日!
南境虽然偏远,但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你也不必去面对京师那些乱七八糟的门户之间的往来,不必去看那些贵妇人的脸色!”
他的手掌滚烫,透过衣袖传到我的皮肤上,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能做到的!玉奴!请相信我!我能给你想要的自由!
你不必像过往那般过危险的生活,不必在刀尖上舔血!
你可以过得自在快活,你就做你自己!行吗?”
我本来还语带笑谑,想要像往常一样用冷言冷语将他逼退。
可是听着林昭越来越认真的话,看着他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我心里筑起的那道冰墙,仿佛被陵海城炙热的阳光照耀着,开始一点点地融化,滴落下酸涩的水珠。
我没想到,他竟认真至此。
不管是前世那个在钢铁森林中奔波的社畜,还是今世这个在刀光剑影中求生的暗卫,这都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如此赤诚地向我表白。
他不是因为我的美色,不是因为我的武功。
他想给我自由。
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我呆呆地看着他,任由雨水打湿了鬓角的发丝。
“你愿意相信我吗?玉奴!我想要的,一定能做到!
如果你觉得我的家族容不下你,那我完全可以放弃这个家族,我可以的!”
他信誓旦旦,仿佛只要他愿意,就能抛下那一身的荣华富贵,抛下那沉甸甸的姓氏。
我看着他,心中却不禁黯然。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这般汹涌而盲目,他以为只要有爱,就能抵挡世间的一切风雨。
可他不知道,他所厌恶的那个家族,正是他如今能站在这里大谈“自由”的底气。
“也许你的家族容不下我,你可以放弃,可是如果是这天下容不下我呢?你待如何?”
我轻声问道。
“这……”林昭愣住了。
他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的认知里,阻碍只来自于家族,来自于父亲。
林昭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眉头紧锁,片刻后才说道:
“我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有能力与全天下抗衡……只是……天下之大,我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郎君和小娘子,总归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的……”
多么美好的愿景。
我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退后半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郎君,你的容身之处是家族给的。我的,是自己一刀一剑杀出来的。
我们本就在两个笼子里。”
林昭被我的话刺痛了,他急切地想要反驳:
“人与人,自都是不同的!
遇到问题,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不行吗?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就判我死刑?”
他不甘心地看着我,眼眶微红,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兽。
我被他一噎,看着他那副模样,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一下子接不上话来。
我该如何告诉他,这世间的阶级鸿沟,不是靠“慢慢想办法”就能填平的?
我该如何告诉他,他眼中的自由,在我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空中楼阁?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要将这世间所有越界的念头都浇回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