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家?李晚暗暗咋舌。看来家里这两块“香饽饽”还真是抢手。她立刻捕捉到母亲话里的关键:“推了?娘,都推了?一家都没应?”她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心口莫名有些发紧。这世道,儿女亲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哥远行在外,音讯难通,父母长辈若真替他定了下来,那也是名正言顺。难道家里已经……
“嗯,都没应。”李母点了点头,脸上那丝疲惫更明显了些。
“为啥呀?”李晚脱口而出,疑惑更深,“是姑娘家……门第不配?还是姑娘本人……有啥不妥当的?”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难道是嫌弃人家姑娘容貌?性情?或者家境终究比不上如今蒸蒸日上的李家?
李母刚想开口解释,一道略带严厉的声音就从堂屋门口传了进来。
“你一个眼瞅着就要出门子的姑娘家,打听这些做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李老太拄着拐杖,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板着脸看着李晚。她走进来,目光扫过李母和李晚,最后落在李晚脸上。
“是你二哥要娶媳妇儿!”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冷静,“他人都不在家,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你爹娘就敢替他做主?他不在家,连姑娘是圆是扁、性子是温是烈都不知道!我和你爹、你娘,就算觉得人家姑娘是天仙,稀里糊涂给他定下了,万一他回来一看,不中意呢?跟你爹娘闹?跟你爷我们闹?还是跟那没过门的媳妇闹?那日子还过不了?”
她顿了顿,握着拐杖的手似乎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声音里陡然掺进了一丝只有经历过极深创痛才有的、冰凉的沙哑,“这‘怨人’……我不做!”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李晚的心窝。她不知李老太的过往,只是隐约从母亲偶尔的叹息和村中老人模糊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点旧事:奶奶李老太年轻时似乎就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人,可后来却被夫家休弃,带着年幼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姑姑张娇娇——孤苦无依,辗转流离,最终嫁给了爷爷李老头,才在这李家村落了脚。“怨人”?是说当年被迫嫁人,被无故休弃,无处申诉的怨愤吗?
李母在一旁,脸色也微微变了,眼神复杂地看向婆母,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沉重的静默让李晚有些透不过气。心里那点对二哥婚事的好奇,早被祖母话里透出的那份沉痛冲得七零八落。她下意识地、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般,小声地、带着点笨拙的转移问道:“那……那我花儿妹妹呢?她年岁也到了,可有跟哪家订了亲?”她顿了顿,终究没敢问堂哥李福——祖母此刻的脸色,实在让人不敢再多问一句。
李母像是得了台阶,连忙接口,声音恢复了些许日常的温和,却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花儿啊,怎么没有,前头还有那邻村地主家的来提过。不过你二婶早先就放出话去了。她说花儿还小,性子也跳脱,再留两年,不急。眼下啊,只专心帮家里打理作坊那头的事。”她看了一眼脸色依旧沉沉的婆母,又对李晚道,“行了,天快黑了,你也别杵在这儿,回屋去吧。嫁衣要紧。”
李晚如蒙大赦,低低应了一声“是”,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回自己那间弥漫着丝线淡淡清香的屋子。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还能清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又快又乱。祖母那句冰凉的“怨人”和那沉痛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她慢慢走到窗边。院子里,祖母依旧拄着拐杖立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历经风霜的石像,望着西边天际最后一点残霞。娘亲站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微微垂着头。暮色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融进渐深的青灰里,显得格外孤寂而执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李晚心头弥漫开来,沉甸甸的,压过了所有对热闹婚事的想象。
不知二哥他们此刻在哪里?商队该是在某个陌生的城镇歇脚了吧?他们可知晓,远在故乡的老宅里,正有人固执地为他们抵挡着一波又一波提亲的声浪?等他回来,又会带回怎样的光景?
日子依旧被绣花针细细密密地缝着,嫁衣上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日渐丰满。李老太那句“怨人”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李晚心里一圈圈漾开,并未真正平息。
村里媒人的脚步并未因李老太的冷硬而断绝。砖瓦房的亮堂和李家兄弟在外行商及李杰李旺考中秀才的名声,如同最诱人的饵。隔不了几日,总会有新的“冰人”或“保山”踏进李家院子。有时是替二哥李宁说亲,有时则是为堂哥李福牵线。李母依旧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来,奉上粗茶。堂屋里隐隐约约的谈笑声、媒人那特有的、拔高了音调夸赞某家姑娘如何贤淑、家道如何殷实的说辞,偶尔也会飘进李晚的窗棂。
每一次,李晚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针线,屏息凝听片刻。然而每一次,结局也都大同小异。无论媒人如何巧舌如簧,描绘得天花乱坠,最终都只能带着一丝难掩的失望和悻悻然离开。奶奶李老太像一道沉默而坚固的闸门,牢牢地横亘在“父母之命”的洪流之前。她的话不多,但态度从未动摇:“人不在家,这亲,定不了。”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决断。
李晚渐渐明白,奶奶李老太那日并非仅仅是在斥责她多嘴。那更像是一道宣言,一道用她自己半生坎坷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铸成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