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村口冻得硬实的土路,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野猪村的景象在初冬的薄暮中显得有些萧索,远处连绵的青山褪去了夏日的蓊郁,染上了些深黛与枯黄。田地里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些短短的庄稼茬子,裸露的土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沉寂。几棵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主子回来了!主子回来了!”正在沈家小院门外踩着脚、呵着白气和小伙伴二丫玩跳格子的小宝,第一个看到了驾车的石磊和石静。他立刻丢下画格的石子,像只灵活的山羊,转身就往院里冲,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欢叫。
闻声,沈母、沈婷,还有正在院里收晾晒好的干菜的马六媳妇几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搓着手,快步从院里迎了出来。沈母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沈婷好奇地张望,马六媳妇则是一脸恭顺的笑意,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融入了寒冷的空气中。
马车停稳,李晚利落地跳下车,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不禁拢了拢衣襟,笑着向几人问好:“娘,婷儿,马六嫂,我们回来了。”她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回来就好,这大冷天的,路上冻坏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沈母慈爱地打量着儿媳,见她鼻尖冻得微红,连忙说道。
李晚寒暄两句,便转身探入马车车厢,从铺着的厚褥子里,小心翼翼地将裹得严严实实的阿九抱了出来。骤然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阿九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小手本能地紧紧抓住李晚的衣襟,怯生生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和新出现的人们。他瘦小的身子在李晚怀里微微蜷缩,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不安与疏离,白皙的小脸被冷风一激,更显苍白。
沈母、沈婷和马六媳妇看到阿九,俱是一愣。几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探究。怎么自家儿媳(嫂子、东家)出门不过三四个月,就带回来这么大一个孩子?看这孩子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过于瘦弱胆小,在这冬日里更显得楚楚可怜。她们的目光在阿九和李晚之间来回逡巡,沈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但一时又被这冷风和眼前的情形弄得不知如何开口。气氛瞬间有些微妙的凝滞,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伯母!”
“伯母!”
“伯母!”
……
就在李晚犹豫着该如何向家人介绍阿九的身份时,最后面那辆装载行李和男孩子们的马车里,接连跳下来三个半大的小子,正是李杰、李旺和齐府大少爷齐明。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声音却洪亮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能驱散寒意的朝气,瞬间打破了略显尴尬的寂静。
李杰、李旺从没来过野猪村,李晚出嫁之时,他们早已启程前往府城求学,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以亲戚的身份来访。按理说,从府城回来,李杰、李旺、李花以及同行的齐明应该先返回邻村的李家。但兄弟俩从未见过大姐的婆家,心中不免好奇这野猪村的环境如何,沈家人是否好相处?加之同行的还有知府家的小少爷齐明,李晚实在不放心让他们自行回去,便决定先一同回野猪村休整两日,再由她亲自送他们回李家。
沈母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三个精神的小子吸引了过去,她看着已颇有小书生模样的李杰和李旺,还有虽然穿着厚实但仍难掩富贵气的齐明,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连声应道:“哎,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赶紧进屋歇歇脚,这大冷天的,可别冻着了!”她暂时压下了对阿九的疑问,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马六媳妇也很有眼力见,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开始帮忙从马车上往下搬运行李和府城带回来的各色物什。同时,她唤过一旁乖巧站着的二丫:“二丫,来,跟婶子一起去厨房忙活,烧点热水,给主子们沏壶热茶驱驱寒,再准备些热乎吃食。”
二丫脆生生地应了,小跑着跟上马六媳妇。木墩和大丫,不知是去了城里的匠心阁还是去了洼地那边帮忙,此时并未在院中。
回到熟悉又略显拥挤、但比外面暖和许多的堂屋,众人各自落座。李晚将依旧有些紧张的阿九轻轻搂在怀里,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传来的依赖。她心知关于阿九的来历,必须给家人一个交代,但又不能透露影十三等人的存在。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面向沈母,用一种尽量平缓、简单的语气介绍道:“娘,这孩子叫阿九。是我在府城时,偶然从拐子手里救下的。”她省略了当夜救人和知府介入的具体细节,只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可怜见的,受了惊吓,如今话也说不利索。官府那边查了许久,也一直没寻到他的家人下落。阿九……他又格外依赖我,知府大人见我们投缘,便做主,让我暂且帮忙照顾着。”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既解释了阿九的来历,又点明是官府(隐去了影十三和更高层)的安排,无形中增加了说服力,也让沈母不好过多追问。
沈母听着,目光落在阿九那双带着惊惶却又清澈见底的眼睛上,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悯。她信了李晚的话,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既然官府有安排,你又与他投缘,那就先安心住下吧。咱家虽不富裕,多双筷子的事儿,总不会短了他的吃穿。”她这话,既是接受了阿九,也是给李晚吃了一颗定心丸。
李晚心中感激,连忙道谢:“谢谢娘体谅。”
接着,李晚便顺势说起了她们在府城的一些见闻和成就,旨在转移话题,也让家人高兴高兴。她提到自己设计的“富贵荣华图”游戏套装在匠心阁如何大受欢迎,几乎风靡府城;又说起在府城西郊买下了一片旧砖窑的地,挖了中转塘,如今家里的鳝鱼和螃蟹都是先拉到那里暂养,再统一送往各酒楼,解决了长途运输的损耗问题。
这些事,沈母早已从定期往返府城和村子、负责运输水产的王琨和丈夫沈福嘴里听说过一些。此刻听李晚亲口说起,她脸上不禁露出自豪和钦佩的笑容。她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儿媳,有头脑,有魄力,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将村里人人嫌弃、无人问津的洼地变成了源源不断出产财富的聚宝盆。如今村里谁不羡慕她沈家娶了个能干的好媳妇?不过沈母心里始终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她是李晚丈夫沈安和的养母,是将军护卫沈福的妻子。李晚敬她,叫她一声娘,她却不会因此就忘了李晚是主子,更不会摆什么婆婆的谱去拿捏她。她深知,这个家能有今日的光景,全靠李晚支撑。
当说到“故事剧场”意外走红,甚至被邀请到齐府(知府家)表演时,李晚和一旁的李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李花接过话头,绘声绘色地跟沈母、沈婷描述起那日的场景:齐府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少爷小姐们,如何被“老虎拔牙”“小哨兵阿禾”的故事吸引得目不转睛,看到紧张处如何惊呼,看到胜利时如何欢呼,以及表演结束后,知府大人周景程又是如何亲切地接见她们,夸奖她们的故事编得好,演得也精彩。
短短几月,李花的口才变得伶俐许多,模仿起那些少爷小姐的神态惟妙惟肖,逗得沈母和沈婷笑得合不拢嘴,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堂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而欢快,之前因阿九而产生的那点微妙隔阂,早已消散在欢声笑语之中。齐明也在一旁笑嘻嘻地补充着细节,显然对那次表演记忆犹新。
直到马六媳妇和二丫过来招呼大家吃饭,这热闹的“汇报会”才暂时告一段落。众人移步饭厅,桌上已经摆好了虽不精致却分量十足、热气腾腾的农家饭菜。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屋内的暖意,与屋外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冲淡了旅途的疲惫。阿九在野猪村的新生活,就在这略显突兀却又自然而然的氛围中,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