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擎川立刻应道:“杜大人有命,本将军自当遵从。”他看向沈安和,下令道:“沈安和,着你立刻返回‘雪马营’,集结队伍,于校场准备演练,务必将‘雪马’之各项用途,清晰展示给杜大人观看!”
“末将遵命!”沈安和抱拳领命,向帐内众人行礼后,转身快步离去。他知道,这场演练,不仅关乎“雪马”的认可,更可能关系到他自己未来的命运。
看着沈安和离去的背影,杜衡端起亲兵奉上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眼中若有所思。‘此子应对得体,不骄不躁,确实是个人才。只是这出身……青州野猪村……陛下密旨中虽未明言,但特意交代要详查其来历,恐怕并非无的放矢。还需多看,多听。’
沈擎川表面上与杜衡谈笑风生,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杜衡对沈安和超乎寻常的关注和追问,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京城为何突然对安和如此感兴趣?仅仅是因为‘雪马’?还是……府中那位继室夫人,又搞出了什么动静,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他暗自决定,必须尽快通过自己的渠道,打听一下京城的动向。
与此同时,军需官钱仁义的营帐内。
他的心腹亲兵正低声禀报着主帐那边的动向:“大人,杜侍郎已经到了,正在主帐问话,还召见了那沈安和,问了许多话,似乎对其来历颇为关注。”
钱仁义坐在案后,手指捻着一支干涸的毛笔,眼神阴晴不定。杜衡是陛下的人,主管军械,得知“雪马”一事,来此查证,本属正常。只是他如此关注沈安和,难道仅仅是为了“雪马”?之前,收到将军夫人(林氏)的密信后,他也曾寻机试探、拉拢过沈安和,许以钱财、暗示前程,但都被这不识抬举的小子不卑不亢地挡了回来,态度坚决。这让钱仁义十分恼火,也让让钱仁义确信,此子绝不可能为自己乃至夫人所用,或许某一天还会对夫人的地位产生威胁。
“必须尽快想办法……” 钱仁义手指敲击着桌面,“杜衡在此,暂时不好动手。但边关战事凶险,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一个借刀杀人、让沈安和“光荣战死”的计划雏形,开始在他脑中酝酿。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能将一切推给北漠人的“完美”意外。
对于钱仁义的暗自悱恻和算计,沈安和并不知。此时,他已快步回到“雪马营”驻地,吹响了集结的号哨。早已得到通知、准备就绪的将士们迅速从各自营帐中冲出,在李福等人的指挥下,于空地上列队站好。虽然天气严寒,但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与昂扬的斗志。他们知道,这是向京城来的大官展示他们价值的时候,也是为他们的沈队正争光的时候。
“弟兄们!”沈安和站在队列前,声音清朗而有力,“京中工部杜大人亲临,欲观我‘雪马营’操演!此乃我等报效朝廷、展示我营风采之良机!平日流汗,只为今日建功!诸位,可有信心?”
“有!有!有!”震天的吼声冲破风雪,显示出强大的凝聚力。
“好!检查装备,目标校场,出发!”
一声令下,百余名将士动作整齐划一地背上滑雪板,手持雪杖,如同一片移动的雪白云朵,迅速而有序地向校场方向滑去。沈安和与李福一马当先,身影矫健。他们知道,接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表现,至关重要。这不仅是一场演练,更是一场关乎未来、暗藏机锋的较量。
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着军帐,发出沉闷的声响。沈擎川引领着工部侍郎杜衡走向校场,身后跟着张副将、老军师等一众将领。杜衡看似平静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不时闪过沈安和今日的表现。“野猪村…青州府…” 这个地名让他心中微动。陛下密旨让他详查此子来历,如今这籍贯却是与陛下提及的那个献上“土豆”的村妇李晚同出一地,是巧合吗?杜衡心中存疑,但面上丝毫不露。
沈安和率领“雪马营”抵达校场时,沈擎川已陪同杜衡以及一众将领在校场边搭建的简易观演台就座。台上设有炭盆和挡风帷幕,虽不能完全隔绝寒意,却也显出了对京使的重视。
见到沈安和带着队伍前来,张副将主动上前一步,对杜衡介绍道:“杜大人,这便是沈安和所率的‘雪马营’精锐。请大人示下,演练是否可以开始?”
杜衡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目光扫过校场上那百余名虽静立却难掩锐气的士卒,微微颔首:“有劳张将军,开始吧。”
张副将得令,朝沈安和所在的方向用力一挥手。
沈安和会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些许紧张,转身面向列队整齐的“雪马营”将士,朗声下令:“演练开始!第一项,单兵基础滑行与战术动作!”
命令一下,原本静止的队伍瞬间动了起来。只见前排二十名士卒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蹬动雪杖,身体前倾,脚下的滑雪板便带着他们在深厚的积雪上疾驰而出。他们时而呈一字长蛇阵快速突进,展示长途奔袭的速度;时而灵活地绕开预设的障碍物,展现复杂地形下的机动能力;更有几人演示了高速滑行中的急停、转身以及利用雪杖支撑进行小范围腾跃的动作,引得观演台上几位将领低声赞叹。
杜衡看得目不转睛,他虽是文官,但也通晓军事,深知在如此积雪中能达到这般速度与灵活性意味着什么。他微微侧身对沈擎川道:“沈将军,有此利器,北漠骑兵冬季之优,荡然无存矣。”
沈擎川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更有沈安和此子巧思。”
很快,单兵演练结束。沈安和再次下令:“第二项,小队战术配合,雪地突袭!”
这一次,三十名士卒分为三队,模拟侦察与突击。一队作为“斥候”,利用滑雪板的速度优势,快速前出,在雪地上留下错综复杂的痕迹以迷惑“敌军”,并迅速占据有利位置,发出信号;另外两队则从侧翼悄无声息地包抄,利用雪地的掩护接近“敌阵”(用草人模拟),在接近的瞬间突然暴起,手持未开刃的短刃或木棍,模拟近身袭杀,动作迅猛凌厉,配合默契。
杜衡看得连连点头,尤其是看到士卒们利用白色斗篷在雪地中近乎隐形的潜伏能力时,更是忍不住抚掌:“妙!真如雪地鬼魅,防不胜防!”
接下来是负重运输演练。部分士卒展示了如何将粮袋、箭矢等物资固定在小型拖橇或个人背架上,利用滑雪板进行快速转移。虽然负重后速度稍减,但比起人力在雪中跋涉,效率不知提升了多少倍。
最后,压轴的是大型雪橇演示。由李福亲自指挥,十名壮硕的士卒合力拉动一架由旧车辕和厚木板改制的大型雪橇,雪橇上堆满了沉重的石料,模拟粮草辎重。雪橇底部经过特殊处理,光滑异常,在雪地上的摩擦阻力极小,虽然全靠人力牵引,但移动起来竟也比预想中轻松不少,展示了可观的载重能力。
杜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架大型雪橇,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并非只看重军事,作为工部侍郎,他更敏锐地意识到了此物在民生上的巨大潜力! 北地乃至更多苦寒之地的冬季,运输向来是难题,若此物能推广开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在冰封的河道、被雪覆盖的官道上,这些雪橇往来穿梭运输物资的景象。但他牢记自己的使命和场合,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并未当场点破,只是将此念深藏心底,准备回去后细细思量,再行奏报。
全部演练完毕,“雪马营”将士重新列队,虽然人人额头见汗,在严寒中化作白气蒸腾,但军容整肃,鸦雀无声。
沈安和滑行至观演台前,抱拳行礼,声音因刚才的号令略显沙哑,却依旧清晰:“启禀将军,杜大人!‘雪马营’操演完毕,请大人训示!”
杜衡缓缓站起身,走到观演台边缘,目光扫过台下这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最后落在沈安和身上,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赞赏之色。
“好!甚好!”他声音洪亮,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本官今日亲眼所见,方知‘雪马’之利,名副其实!尔等将士,操练刻苦,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协同默契,斗志昂扬!有此雄兵利器,实乃我锦华之福,陛下之福!”
他顿了顿,看向沈安和,语气格外郑重:“沈队正,你能于微末之中,洞察天时地利,创此雪中奇兵,更将其训练得如此悍勇善战,居功至伟!本官回京之后,定当如实向陛下禀报尔等之功绩!”
“谢大人赞誉!此乃末将与本营全体将士分内之事!”沈安和再次行礼,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杜衡的赞赏是真实的,但他之前的追问,也绝非空穴来风。
演练结束,沈擎川邀请杜衡回帐休息。杜衡临走前,又特意对沈安和说道:“沈队正,关于这‘雪马’与雪橇的制造、使用细则,若有更详尽的章程或图样,还望你能整理一份,交付于本官,以便工部存档研习,或可于他处推广。”
“末将领命!”沈安和应下,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需要更加小心,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引人怀疑的纰漏。
看着杜衡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离去,沈安和才缓缓直起身。校场上的寒风似乎更加刺骨了。李福凑过来,低声道:“安和,这位杜大人,看着倒是挺赏识咱们的。”
沈安和望着远处消失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福哥,赏识未必是福。吩咐下去,让大家近日都谨慎些,尤其是……不要提及任何与野猪村、与家中有关的事。”
李福虽然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但见沈安和神色凝重,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你放心。”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些对沈安和低声道:“对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前些天钱军需官来找过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跟着你虽然有功劳,但终究没什么根基,还不如……不如跟着他,以后少不了我的好处什么的。当时我没搭理他,总觉得他笑得让人心里发毛。安和,你说这京里来的官,会不会跟钱军需官他们……”
沈安和眼神一凝,看来,钱仁义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不仅打他的注意,甚至连李福都没放过。他拍了拍李福的肩膀,沉声道:‘福哥,你做得对。军中关系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不说咱俩都是赵三叔带来的,理所应当站在赵三叔一边 。就是没有赵三叔这层关系,咱们都是凭本事吃饭,不搞那些歪门门邪道。京城来的大人为何关注我们,现在还不好说。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更加小心。钱仁义那边,你尽量避开,他若再找你,你就推到我身上。”
“嗯,我晓得轻重。”李福重重点头,脸上憨厚,眼神却坚定,“你放心, 咱们兄弟一心,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咱都不怕。”
沈安和心中稍安,无论如何,他还有李福,李福的忠诚和老实就是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他知道,今日的演练可能会让杜衡写进上报的公文之中,后续可能会得到朝廷的嘉奖和认可,但随之而来的有可能就是他身份的曝光……他必须加快脚步,积攒军功,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朝廷的认可,获得将士们的认可,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想起家人,沈安和的眼神不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一些:晚儿,等我!
当李晚她们的马车驶入野猪村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然而,沈家小院里却比往常要亮堂些,堂屋和厨房都点着油灯,人影晃动。
车刚在院门口停稳,院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沈福手里拿着旱烟袋,显然刚在门口张望过。沈母、沈婷,甚至连马六媳妇都没回去,几人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被沈婷牵着的阿九,一看到李晚从车上下来,立刻挣脱了手,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李晚的腿,小脸埋在她衣襟里,一声不吭,但那微微颤抖的小身子泄露了他一天的紧张与不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沈母上前两步,借着灯光上下打量着李晚,见她虽然面带疲惫,但衣衫整齐,身上也无尘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么晚不见回来,我这心一直悬着……快,快进屋!马六家的,把灶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哎,好嘞!”马六媳妇应了一声,赶紧转身去了厨房。
李晚心中一暖,又有些歉然,弯腰将黏在自己身上的阿九抱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没事了,阿九,姐姐回来了。看,姐姐好好的。”阿九这才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小手紧紧攥着李晚的衣领,生怕她再离开似的。
沈福吧嗒了一口旱烟,沉声道:“先进屋吃饭,有什么事,吃完再说。”
饭桌上,气氛缓和了许多。李晚确实饿了,先专心吃了些东西垫肚子。待吃得差不多了,她才放下筷子,简单说了说落霞村土豆种植的情况。
“落霞村的乡亲们都很上心,地垄起得不错,种植的要点也都掌握了,只要后续管理跟得上,收成应该差不了。”她尽量说得轻松,让大家宽心。
沈母念了句佛:“那就好,那就好,能多收点粮食,总是好事。”
李晚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疑虑:“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在落霞村的地头,好像……看到咱们村的罗赖子了。”
“罗赖子?”沈母闻言,惊讶地放下了正要夹菜的筷子,“他跑去落霞村做啥?十几里路呢!就他那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懒筋,会跑那么远去看人种地?”她虽然不常出门,但对村里这个出了名的懒汉还是有所耳闻的,谁家有点红白喜事需要人手,都绝不会去找他。
沈福也皱起了眉头,磕了磕烟袋锅子:“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昨个儿王庄头来村里,教阿柱他们几个确认种块和种植深浅的时候,那罗赖子好像也在人群外边探头探脑的。他这是想干啥?”
沈婷眨着眼睛,带着少女的直觉猜测道:“他会不会是想偷土豆种啊?”
沈母立刻反驳:“偷那玩意儿干啥?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卖钱的——晚儿不是说过发芽的土豆有毒,不能吃吗?再说了,那土豆都切成块裹了草木灰,脏兮兮的,谁买啊!”
“不能吃,可是能种啊!”沈婷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就是这句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亮了李晚和沈福脑海中的迷雾!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
是啊!不能吃,但是能种!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包括那些杂耍班子背后的人,正千方百计地想得到这土豆种!若不是有县令陆明远明确表态这是官府推广之物,严令不得私下买卖,恐怕这土豆种早就被炒成天价,或者被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巧取豪夺去了!这罗赖子,自己绝无可能勤快到想学技术,那他频频出现在种植现场,目的就呼之欲出了——他是被人指使,去偷学技术,或者……干脆就是去偷拿种块的!
李晚的心沉了下去,立刻扬声道:“石磊叔!”
一直沉默守在堂屋门口阴影处的石磊应声上前一步:“东家娘子。”
“你立刻去查一下,看看这罗赖子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特别是他今天从落霞村回来后,有没有什么异常。”李晚语气凝重。
“是,属下明白。”石磊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罗赖子此时在做什么?
此时,他正站在村外那条通往镇子、平日里少有人走的荒僻小道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对面站着的,正是前几天在镇上给他钱的那两个“混混”。
“看清楚了?真是那么种的?起垄,挖坑,芽朝上,盖土?”其中一个混混压低声音问道。
“看清楚了,看得真真的!”罗赖子忙不迭地点头,努力回想着白天的见闻,“就跟种芋头差不多,就是种在垄上,坑浅点……我都记着呢!”他其实记得七零八落,但为了拿到钱,只能硬着头皮吹嘘。
另一个混混似乎更关心实物,追问道:“那种块呢?弄到了吗?”
罗赖子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贪婪:“几位好汉,那种块看得紧呐!落霞村那边人多眼杂,不好下手。不过……”他话锋一转,搓了搓手指,“我们村阿柱、王永年他们家也分了种块,过两日就要种了,他们家就在村边,院墙矮……要是价钱合适,我……我或许能想想办法……”
他盘算着,偷学来的种植方法已经算交了差,要是能再弄到些实实在在的种块,岂不是能拿到更多钱?
那混混嗤笑一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里摸出比上次略多的一小串铜钱,在罗赖子眼前晃了晃:“这是买你刚才那些话的钱。至于种块……”他语气带着诱惑和威胁,“你要是真能弄来,价钱,好说!但要是敢耍花样,或者走漏了风声……”
“不敢不敢!”罗赖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串铜钱,咽了口唾沫,伸手就想拿。
混混却把手一缩:“急什么?等我们核实了你说的法子是真的,自然少不了你的。种块的事,你抓紧!”
“是是是!”罗赖子连连保证,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翻阿柱家的矮墙了。巨大的贪念,已经让他忘记了恐惧,甚至忘记了李晚家那些让他心底发寒的护卫。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揣着那点可怜的“定金”,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回村时,一道如同夜色本身的身影,已经悄然缀在了他的后方。石磊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无声地观察着,等待着找出他背后那条更大的鱼。
沈家小院内,李晚安抚好阿九睡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罗赖子不过是个小卒子,揪出他容易,可他后面的人会是谁呢?胡班主?或是李地主,又或是肖员外……李晚知道,她平静的乡村生活,或许将会因为土豆一事而被打破。要不要搬到城里去?李晚再次思考起这个问题,或许明日再进城问问……